一转眼已经是夏日。
后院蝉鸣愈静,满院凉荫。
先生们游学,出了远门。
今日得闲,我将学生们的衣服和床褥拆了晒洗。
「不读书,我脑子笨。」阿虎帮我夯实晾衣架子,一个劲摇头,「而且书院的人都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们。」
阿虎十岁,比柏儿大三岁。
柏儿已经会背千字文,还会算几笔小账了。
阿虎却什么也不懂,大字也不识几个。
我想着攒半年钱,给阿虎找个学上。
「你不识字,又没有吃饭的本事,将来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别人欺负我,我就找阿娘撑腰!」
「那时候娘都老了,你怎么办?」
这话问得阿虎难过起来,他紧紧抓着我的袖子:
「阿娘不老!永远不许老!」
「好好好,阿娘不老,阿娘一直陪着你。」
我蹲下身子,为他擦去眼泪。
却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声音竟然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阿乔?」
风将满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绰绰。
我站起身,看见孟鹤书牵着柏儿站在帆后,恍若隔岸:
「……是阿乔吗?」
想来是照料孕妇辛苦,孟鹤书瘦了很多。
他不敢上前,怔怔地看着我,竟然红了眼圈。
是柏儿挣开他的手,唤着阿娘,要像往常一样扑进我怀里撒娇。
却被阿虎狠狠推了一个跟头。
阿虎警惕地抱着我的手臂,如护食的小老虎:
「你是谁!凭什么喊我娘叫阿娘!」
孟鹤书一惊,可是瞧见阿虎比柏儿还高,便消了一半的疑虑。
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孟鹤书这一路风尘仆仆,是专门来找我的。
我忽然想明白了,踮起脚往他身后看了看:
「你来这里,是因为那位玉遮姑娘也来了吗?」
见我这般小心问他,孟鹤书满眼苦涩。
不是我小心。
从前和孟鹤书在一起时,我也曾自作多情过。
我以为孟鹤书对我是一见钟情,才会在客人说我菜里有毒时,英雄救美。
我以为孟鹤书生性温吞慢热,七年前他喝醉了才说想娶我,是借酒壮胆。
并不知道那日,玉遮姑娘也吃了我做的菜,他关心则乱。
并不知道那日,孟鹤书是借酒浇愁,说娶我是因为吃了玉遮和陆晏的醋。
所以我才会在新婚夜,玉遮姑娘生病找他时,叉着腰恃宠生娇:
「孟鹤书你要去,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可能不去,就像我也不可能不理他。
我骂了他一整日,可第二日送去医馆的白米饭底下,还是给他藏了个鸡腿。
我要他吃完一顿没滋味的白米饭,才吃到菜!
我又自作多情了。
那碗饭孟鹤书一下也没动。
因为玉遮姑娘病了,他担心得吃不下饭。
「……她没有来,我是来找你的。」孟鹤书哑了嗓子,「阿乔,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吧。」
专门来找我的?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为难地笑了笑,声音发苦:
「鹤书,我回去了,玉遮姑娘要怎么办啊。」
「以后只有你我和柏儿,我们三个过日子!不会有她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我不敢信了。
我走的时候,渡口春雨尚滂沱。
如今三月过,青州夏树已蓊郁。
原来要一整个春日,他才发现我不在身边。
可惜年年有春日。
每年春雨都会提醒我,我曾被人忘在那场大雨里。
见我疏离,孟鹤书急切地要去拉我的手。
他说不是我想的这样。
我三日没回家,他疯了一样打听我的下落。
「那位叫阿乔的娘子我见过,还跟我买鱼来着。」
那船夫叼了根苇草,往北一指,说了个和青州南辕北辙的地儿:
「那位娘子去了宿城。」
孟鹤书带着柏儿匆匆北上。
在宿城转了个大弯儿,找了两个月。
能找到青州,还是听见酒楼里的书生说,自己书院前些日子来了个厨娘,手艺好得不得了。
害得他离开了观鹤书院什么也吃不惯,最惦记的是书院的饭菜。
「你不见了,又听说你受了欺负,我又急又气,心里疼得难受,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在意……」
我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自己的心。
可我已经不敢信了。
「鹤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因为玉遮……不对,因为我和柏儿害你伤心了……」
我摇摇头:
「我去买刀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别家娘子都有相公来接,只有我没有。
「我其实也没有很委屈,我甚至想如果这场雨很快停了,我还是会原谅你。
「可惜雨下了很久没停,可惜差一点我又要原谅你了。
「我站在人家船上挡着船夫开船,人家想赶我,又见雨大所以不忍心。
「我才发现,朝夕相处七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陌生人的恻隐之心。
「我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别再骗自己,七年夫妻,你其实不曾爱过我。」
这三个月来,曾让我辗转难眠,哭湿枕头的事。
现在提起,陌生得仿佛是别人的事。
我看着他,将手从他手中一点点抽回:
「后来我来青州,也被人为难,也受了欺负。
「可再难我也没想过要回去,更没想过要回到你身边。
「鹤书,我不想再吃一碗眼泪拌着的长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