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姜淮日日跟在宋清朔的身边,为他做着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
譬如御史林大人又说宋将军功高震主,要陛下召他回朝软禁,老东西聒噪得很,朝廷大员诈死过于引人注目,那就让他儿子在去青楼寻花问柳的时候被艺伎所杀好了;又譬如漠北总有人试图侵扰边境,那就把那些侵扰边境之人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城楼上。还有陛下总担心宋清朔在雁门关邀买人心,他便夜夜笙歌,召一堆舞姬载歌载舞,殊不知那些舞姬,都是他培养的密探。
那是苏微澜未曾见过的宋清朔,无情、冷漠、争权、嗜血,却是姜淮最熟悉的宋清朔。宋清朔生的绝色,爱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他对所有人都冷眼相待,姜淮很清楚,他心里的人,唯有苏微澜。
可是宋将军与吴越王府的长宁郡主,梁国一北一南两大武将,陛下又怎会允许他们结亲。她知道他心里的苦,也明白这么多年苏微澜都未嫁人是为了什么。所以,虽然喜欢,却从未宣之于口。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在他身边,扮演着他最出色的那把刀。
这一日外出,又遇到了刺客,姜淮在那些人正准备出手时,便扔出淬了剧毒的孔雀翎正中那几人的眉心。宋清朔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后赞许的对她说:“阿淮,干得不错。”又牵起她的手,“走吧,带你去买身衣裳,姑娘家家的,别整日穿这么黑,夜里出门,仔细人家踩着你。”
姜淮看着他笑了,露出少有的小女儿情态,握住他的手凑上前说道:“走吧。”
她很喜欢牵宋清朔的手,那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上带着长期握剑所致的薄茧,算不得细腻,但是抓在手里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心安的感觉。有的时候,她闲着没事,会抓着他的手把玩,引的清朔直笑话她是个恋手癖。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种时候她总会想,他迟早会和郡主成亲,到那时,她也再不能这般亲密的在他身侧,所以,才会上瘾般迷恋有关他的一切。
适逢新春之际,姜淮随宋清朔一道回京。回去的路上,他的神色是藏不住的喜悦,他说:“微澜姐姐说,她已经随兄长一道入京了,我一回去便能见到她。阿淮,我们快些走,晚上就别住什么驿站了,太费事。”每年他和苏微澜见面的日子,也就这短短十来天,他自是万分期待的。
除夕,宋清朔带着姜淮一起进京参加皇家宴席,她以婢女的身份,立在宋清朔的身侧为他布菜。而宋清朔对面坐着的,正是新即位的吴越王苏微澈,还有他的妹妹,长宁郡主苏微澜。只是皇家夜宴,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敢。
“阿淮。”宋清朔小声对她说,“这个蜜浮酥奈花是你爱吃的,一会我吩咐人给你带回去。”
姜淮淡淡一笑:“多谢将军记挂。”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竟被上首的陛下看到了,他颇有深意地说:“清朔身旁的女子,可是你的侍妾?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姜淮有些不知所措,宋清朔却示意她别害怕,抬起头来,接着说道:“陛下说笑了,这女子不过是臣府上总管内务的女官,能得见陛下天颜,也是她的福分。”
李庭言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姜淮,又看了一眼宋清朔,笑着说道:“清朔府上可真是藏龙卧虎,这般美貌的女子,竟也只是区区婢女。”
这话一出,姜淮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多言,幸好宋清朔替她解了围:“陛下,臣身在边关,府上婢女也不过是乡野村妇,何来美貌一说,陛下此言,实在是折煞她了。”
“瞧把你们吓的。”李庭言笑着说,“朕不过是说笑罢了。”
接着又对苏微澈说:“听闻苏王爷近日刚喜得千金,可喜可贺呀。朕让贵妃备了份礼,王爷一会回去的时候带上,给王妃和小郡主。”
苏微澈忙跪下谢恩,李庭言却只是摆了摆手,礼仪性地说了句,“不必多礼。”
好容易夜宴结束,姜淮跟着宋清朔一起离开,宋清朔注意到了她的紧张,握住了她的手,小声对她说:“没事,别担心。”
就在这时,苏微澜一脸焦急的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宋清朔和姜淮相握的手,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随后说:“清朔,我有事找你。”
姜淮立刻识趣地说:“将军方才回京,府中杂事繁多,奴婢先回府料理了。将军、郡主,奴婢告退。”
苏微澜却叫住了她,把一个红色绣金线的荷包塞到她手里,摸着她的发髻说:“阿淮,新年快乐。我的小阿淮,都长这么大了,竟比我都高了。”
姜淮看着那荷包笑了,自她到苏微澜身边的第一日起,她便年年除夕都会送她一个红色绣金荷包,里面放着几锭小金元宝,她说“这是压祟钱,你晚上回去记得垫在枕头底下,这样新的一年,就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压祟钱”,很有趣的名字,她知道中原向来有过年给孩子压祟钱的习俗,只是,她的父母自是不会给她准备的。但是苏微澜给她了。而且,从十岁到十九岁,整整九年,从未有一次落下。
“她都成大姑娘了,姐姐还这般宠着,当真是把她宠的没边了。”宋清朔在一旁打趣道,“只是姐姐也太偏心了些,怎的我都没有。”
苏微澜睇了他一眼,嗔怪道:“宋将军,您今年贵庚啊?”
“我也就比阿淮大了一岁呀…”宋清朔挠了挠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苏微澜无奈,又拿出个荷包说:“喏,这个拿去吧,这原本是给我小侄女准备的,竟被你这臭小子夺去了。”
宋清朔走上前,抓住了苏微澜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是他与姜淮牵手的时候,从不会有的动作。他有些“无赖”般说:“怎就是我抢的,分明是姐姐送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的无比灿烂温柔,右边嘴角上有一小小的梨涡,眼尾的朱砂痣,也显得更艳丽了。
看着这一幕,姜淮的内心不禁有些刺痛,她借口府中还有事要处理,快步离开了。小婢女云舒有些心疼地说:“淮姐姐心里不好受吧,姐姐若是心里难过,哭出来会好些。”
“我难过什么呀。”姜淮被她天真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我都习惯了。”
苏微澜待她,比自己的亲姐妹还亲近许多,或许宋清朔对她的好,是因为她是他的暗卫,知晓他太多秘密,他需要她的忠诚与牺牲。但苏微澜对她有大恩,她的一切,连她的名字都是她给予的,可她从未要自己做过什么。
离开暗卫营的那天,她对她说“阿淮,我把你送进暗卫营,是希望你能拥有无论在何种绝境,都可以靠着自己活下去的意志和能力。我不愿你成为吴越王府的暗卫,我只希望你能好好为你自己活一次”。所以,她又怎么能与她相争,介入她和她的爱人之间。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姜淮那日正巧收到了密令,要外出去暗杀几个京都城内的西梧细作。她的速度很快,不过半日的时间,便解决了个干净。
回府的时候,看着街上的彩灯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和宋清朔一起逛过灯会呢,不知若是她今晚相邀,他会不会和自己一起去。
她踏进府门时,春尘正欲外出,看见她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换回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询问道:“弦月姑娘回来了,那今夜随将军外出,还是姑娘暗中护送吧。”
“将军要出去啊?”她略带落寞的想,看来今晚是去不了上元灯节了。
春尘回道:“似乎是长宁郡主邀将军一道去上元灯会,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姑娘想必劳累了,还是我去吧。”
“没事。”姜淮笑笑,“我去就好。”
她进了临风轩,宋清朔那时只着了一件白色内衫,看着一排的绸衫发呆,看见她的时候,她一身白色劲装还是一尘不染,想来今日是没有受伤,他满意地说道:“不错,很利落。”
“将军今晚要和郡主去上元灯会吗?”姜淮问道,保持着身为暗卫的素养,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
“是啊。”他的声音却有几分惆怅,“不知穿什么衣裳好,你既回来了,就帮我挑一挑,你觉得姐姐会喜欢哪一套?”
姜淮走上去为他选了一套,比划着说:“这套汉白玉配大赤色对襟长衫不错,既雅致贵气又不出挑,是郡主会喜欢的。若是再配上一根和田白玉发簪,那就真是谪仙下凡了。”
“油嘴滑舌的。”宋清朔说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罚你晚上陪我一道去。”
姜淮笑着说:“是,属下领罚。”虽不是同他单独前往,她也只能在暗处保护着他,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出她的存在,但至少这样,他们也算同游上元灯会了。
夜晚,她陪着他一道去了千佛寺,苏微澜约他相见的地方,他在路上还买了一块现蒸的茯苓糕,他记得,苏微澜爱吃那个。她隐在千佛寺旁酒楼的屋顶上,一个不易被察觉的位置,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个人,他身着华服,站在寺外等着他的姑娘。
宋清朔容貌出挑,是京都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单单站在那里,便有许多少女投去了目光,忍不住议论纷纷“是宋将军诶,真好看啊”,甚至还有胆大的直接走上前去,问他是否愿意秉烛夜游,而他都一一礼貌拒绝。
已到子时,街上游人散去,连摆摊叫卖的小贩们也都收摊离开,热闹的坊市,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而苏微澜还是没有出现。宋清朔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姜淮也就没有多问,而是继续在暗处陪他一起等,只是一晚上没吃东西,现下肚子,倒真是有些饿了。
宋清朔忽开口对她说:“饿了吧,这个糕拿去吃了吧。”
她自屋顶上落下,站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接过那块茯苓糕,只说:“这是你给郡主的。”
“已经冷了。”他淡淡地说,“微澜姐姐不吃没了热气的东西,你吃了吧。”
“哦…”不经意的话,却让她心里一刺,但她从不会计较,只是接过那茯苓糕咬了一口,已经变冷发硬,并不好吃,但好歹能填饱肚子。她还是对他说,“多谢将军”。然后很快又回到暗处,陪他继续等。
清晨,东边的天空上已经出现了第一缕阳光,天空中下起了小雪。宋清朔长叹一口气,她不会来了。
他用略带疲惫的声音对暗处的人说:“出来吧。吃个早点,我们回去。”
她立刻从暗处来到了宋清朔的身边,对他说:“我听府上的小婢女们说,千佛寺许愿最是灵验了,无论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将军,我们去许个愿吧。”
宋清朔笑笑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些的,阿淮若是喜欢,那便自己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她便独自进了寺庙的大殿内,在佛像前认认真真的上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十许愿。许完愿后,又磕了三个头,虔诚的拜了拜,而后才出了大殿。
“许了什么愿?”宋清朔好奇地问道。说这话的时候,姜淮的肩上落上了几片雪花,他自然的伸出手将那雪花拂去,没注意到面前的姑娘却因此红了脸。
她低下头小声说:“不能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宋清朔看着她笑了,顺着她道:“好,那就不说。”
她抬头看向他,一夜未眠,他的神色有些疲惫,却还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她在心里说,“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宋清朔心愿得偿,生生世世,幸福快乐,平安健康”。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姜淮伸出手为他挡雪,却根本无济于事。他被她逗笑了,对她说:“这么点雪花有什么,何况你这样挡也挡不住。”
姜淮有些幼稚的心思被他明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宋清朔无意与她说笑,只对她说:“微澜姐姐不会无故爽约,你悄悄去吴越王府上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属下遵命。”姜淮闻言,立刻便往王府的方向去。
“回来。”他叫住了她,“好歹吃点东西再去。”
清晨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唯有一早起做生意的面摊,宋清朔要了两碗素面,自己吃了一碗,另一碗放到了姜淮的面前。只是在给她的时候,为她挑去了上头的葱花。
她不吃葱花,这么小的细节,他竟记得。她一瞬间湿了眼眶,只把头埋的更低,还好,面碗上腾腾的热气,遮住了她瞬间的失态。
那卖面的大娘瞧了,也笑着打趣道:“小娘子真是好福气,郎君不仅模样生的好,还这般体贴。”
“大娘说笑了。”姜淮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这是我的主子。”
那大娘有些尴尬,说了几句“那姑娘也是好运道,遇到了这般好心的东家”之类的话。
宋清朔却有些不快的抓着她的手说:“胡说些什么。”
姜淮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面,她忽然有些害怕他的温柔与体贴,因为这会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正如刚才大娘那句话,她虽极快地否认,但那一瞬间,心里却是难以自抑的开心。
她不应该这样。她只是一个暗卫,永远都不会是那个与他并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