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偷偷溜进吴越王府苏微澜的卧房时,她正趴在榻上看兵书,背上缠着一圈纱布,上头还渗出了血。
见到她的时候,苏微澜并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说:“清朔让你来的吧,这傻小子,莫不是等了我一晚上。”
“将军在千佛寺前等了郡主一整晚,都未等到郡主,怕郡主出了什么事,遂让属下前来探知一番。”姜淮与她说话的时候,有些心疼的看着她身上的那些伤痕,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把武艺高强的长宁郡主伤的下不来床。
苏微澜看着她眼下的乌青,有些抱歉地说:“唉,怪我,我应该遣人去告知清朔一声的,倒让你们白白等我。我无碍的,无非也就是被我母亲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都习惯了,躺几日就好了。”
她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但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道都在诉说着,这一切都没这么简单。
姜淮忙问道:“郡主,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要是为了郡主,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傻丫头。”苏微澜往里挪了挪,示意她坐在床榻边上,又拿过一旁的茶水果子递给她说,“吃饭了吗?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同你说。”
姜淮也不客气的喝了一口她的茶水,吃了一块碟子里的牛乳糕,这么多年了,还是苏微澜这的点心,最对她的胃口。
“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我母亲不许我去军中,非要我留在家里,说我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就真成老姑娘了,害的她脸上无光。”她说的平淡,连语调都没有起伏,可见已经麻木。
姜淮知道这位老王妃的脾气,传统中带了愚昧与刻薄,把女子的名声看得比天大,对于苏微澜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她自是看不惯的。因此,她这么说,她也没意外。“但老王妃下手也太重了些!”姜淮有些生气,“姐姐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将军知道了得伤心死。”
苏微澜笑道:“无碍的,小时候习武,还有先前打仗的时候,受得伤可比这重多了。等身子好了,我定然还是要和我哥哥去军中的,除非她把我打死得了。只是昨夜被我母妃打的晕了过去,竟忘了派人告知清朔与你一声,白白让你们担心。”
姜淮见她伤的重,想留着多陪陪她,她却说:“没事,你快回去告诉清朔一声,我没事,让他别担心。我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老虎来了也不怕,别为我担心了。倒是你啊,一晚上没睡,还不快回去好好补补觉。”
见她这样说,姜淮也不好再坚持留下,只能翻窗离开。
苏微澜看着她离去的矫健身影,微微叹气,姜淮为人太过爱憎分明,又被宋清朔带的有些“愚忠”,很多事情,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否则,她怕姜淮会真的豁出命去葬送了自己。
她想到九年前钱塘城大街上那个女孩,一脸的脏污,眼神却清澈分明。她救她的初衷,也不是因为吴越王府就缺这么一个暗卫了,她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姜淮回到府中,将事情禀告给了宋清朔,他却抬抬眼,有些不信地说:“是微澜姐姐亲口告诉你的?”
“是。”姜淮回道,“郡主说老王妃不满她身为女子领兵作战,觉得有违妇道,所以用鞭子把郡主狠狠抽了一顿。”
“既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事了。你下去歇息吧。”宋清朔虽这么说,语气里却还是带了几分迟疑,他想到除夕之夜苏微澜对他说的那事。她不想让姜淮知道么…她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十日后,交趾趁着中原新春休沐,又逢老吴越王病逝,新继位的苏小王爷根基未稳,起兵叛乱,陛下命苏微澈和苏微澜即刻一起领兵南下平叛,讨伐交趾。
而同日,姜淮也接到了宋清朔的密令,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南下,终于在事发前追上朝廷军队,了结了密令中所写的二人。
等这一切做完,已是二月初,她不敢停歇,因为二月初五,是宋清朔二十岁的生辰,她一定要回去的。
她到无锡的时候,看见街边有卖大阿福,憨态可掬,十分可爱。摊主是个和蔼的老妇,见她在摊位上选了半天也选不好,遂对她说:“姑娘若是选不好,可自己画个花样,然后自己捏一个,若是送人,也更有心意些。”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会…”
那妇人笑笑:“姑娘莫要担心,这大阿福本就是拟态而非求真,姑娘若是送给心上人,自是要自己画了花样,捏了泥娃再烧制,才更有心意呀。听姑娘的口音,应也是江淮一带的人,姑娘可曾听过,在我们无锡,少男少女间的定情信物,便是这大阿福呢。”
姜淮应了妇人的话,于是自己画了两个花样,一个是宋清朔,另一个…却是苏微澜。这两个大阿福,该是一对的。她若是自作主张的把那个女娃娃画了自己,清朔会不开心的。
她画画还行,可到了捏泥人时,原本能舞出三十六式剑法的灵巧的手,却像是第一日长在她身上似的,怎么也捏不好。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捏了两个,好歹是能看了。
回程的路上,她将这两个大阿福装在锦盒里,用油纸仔仔细细的包了许多层,唯恐回去时路上颠簸给摔坏了。就这样,她快马加鞭日夜兼行,总算在二月初三那天,到了京都。
回到将军府时,宋清朔却不在,问了时安才知道,宋清朔一早便出了门,不知去了何处。她听了后只对时安说:“那等将军回来了,你告知我一声。”
时安应了,又让她赶快去休息片刻。偏在这时,有一女子走了上前,带着嘲讽地语气说:“有些人呐,仗着自己受将军宠爱,便把自己当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殊不知将军连她的身都没近过,也不知在那神气个什么劲儿。”
说这话的是宋清朔的近身婢女,雨萱。宋清朔虽说不近女色,但房中也总有一两个贴身侍奉的婢女,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姜淮也能猜得一些,却从未问过。毕竟苏微澜都不过问的事,她去问了,像什么样子。
但她也不是个能忍的脾气,当下便给了那雨萱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她拔出匕首抵在她脖子前:“舌头不要的话就说一声,我这就帮你拔了。”
“你敢!”雨萱完全忽视了弘云警告的眼神,还是尖着嗓子说,“我可是大长公主殿下给将军的贴身婢女,我母亲是殿下身边的女官,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自不算什么东西。”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怒而威,“但她想杀你的话,本将军也只能顺着她。”
姜淮回身一看,宋清朔正从外走来,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却在看见她的时候,还是扬起了一抹笑容。又看着雨萱说:“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本将军容你在身旁侍奉,但你这般不识好歹目无尊卑,本将军也容不得你了。”
姜淮不禁失笑,然后说道:“那就交给我咯?”
宋清朔拿着一个手炉,懒洋洋地看着她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音一落,姜淮便掰开了雨萱的嘴,割下舌头丢在了一边,雨萱惊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很快就因为剧痛晕了过去。姜淮冷冷一笑,吩咐宋清朔身后的两个小厮道:“还愣着干嘛,拖下去然后把这里清理干净啊,免得污了将军的眼。”
“你啊…”宋清朔略显无奈的摇摇头,“脾气还是那么急。跟我进来吧。”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宋清朔脱下披风挂在一边,看着她说道:“都解决了?”
“是,都解决了。并且属下审问其中一人后得知,是太后要杀苏王爷。”姜淮禀报道,“太后安排了死士,下令无论如何,都要取苏王爷的性命。不仅如此,太后还买通了奸细,暗中勾结交趾引发叛乱,又让苏王爷和郡主领兵,为的就是引苏王爷进埋伏而杀之。属下也已将此事禀告苏王爷与郡主,此后应是无碍。郡主让属下代为转告将军,她会护好自己,将军不必担忧。但是朝堂之上,忌惮将军权势者众多,还望将军多加小心。”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还这么急匆匆的赶回来做什么?”宋清朔靠近她问道,“莫不是上赶着来处置我的贴身婢女?”他加重了“贴身婢女”四个字。
“属下倒是好奇,将军与她到底有多贴身。”他们靠的很近,近到姜淮一抬头,便可以吻到眼前的人。剑眉星目,长身玉立,他一直都是这么的帅气逼人,五官完美到无可挑剔。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配着眼尾的朱砂痣,贴近看她的时候,更显魅惑。
宋清朔抱住了她,对她温柔地说:“何必吃这样的飞醋,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这姑娘也是够有趣的,我这般喜欢微澜姐姐你不吃醋,不过一个近身侍奉的婢女,你就气恼成这个样子。你既不喜欢她,打出去就是了,非得把人家舌头割下来,怪瘆人的。”
姜淮缩在他怀里,听了这话,自嘲的笑笑:“这不一样。我知我在你心里怎么都是不如郡主的,但是…至少我希望,你心中最重要的,除了郡主,然后便是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回来给你过生辰,连受了伤都没来得及医治,宋清朔你真的很没有心!你根本也不在乎我,你只在乎郡主。”姜淮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了,竟哭了起来。
宋清朔看她这个样子,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蹲下身子哄着她说:“好啦,都是大姑娘了,像什么样子。谁说我不在乎你了,除了微澜姐姐,我最在乎的就是你了。还有啊,伤哪了,给我看看。”
姜淮把头别到一边嘟囔着:“右手臂上被其中一个死士砍了一刀…”
宋清朔闻言一把拉下她的衣服,果然看到右臂上只简单缠着纱布,早已被血浸透,扯开纱布一看,那伤口虽不大,却深可见骨。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快地说:“既受了伤,就该早些医治,现在这样白白惹我担心。还不快去让府医瞧瞧。”
姜淮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嘴角,听话的去找了府医。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不过皮外伤罢了,只是伤口深,天气又冷,所以愈合的慢了些。
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从吴越王府影卫营里出来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人教过她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她又该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她对感情最初的懵懂,也是看着宋清朔和苏微澜之间的互相爱慕。
所以她对宋清朔,只是将他奉若神明般珍视,不敢太靠近,更不敢介入他与苏微澜之间的情爱。她自问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暗卫,一个合格的暗卫要做到摒弃七情六欲,她做不到。感情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她抑制不住地爱上了那个永远不会属于她的男人,但没有人告诉她,如果爱上了一个注定不会属于自己的人,她又该怎么做
深夜,姜淮已经睡着,忽感觉有人进入了她的屋内,甚至翻身上塌,躺在了她的身侧。她立刻抽出枕下的匕首抵在那人的脖子上,“谁?!”
“傻姑娘,是我。”是宋清朔的声音,他接着点燃了灯,借着微弱的烛光,姜淮看到他半倚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笑着看她,一双桃花眼带了笑,显得更魅惑了。
“今日出刀还是慢了些。”宋清朔轻而易举的就拿过她手里的匕首,“睡太死了吧,否则在我进门的时候,这匕首就该朝我飞过来了。”
“都丑时了。”姜淮佯怒道,“将军美人在怀,自是不用睡觉,我可要睡的。将军不是应该有美人相陪吗,怎么倒半夜来我房里吓我。”
“美人在怀,你在说你自己吗。”宋清朔忍不住笑了,他现在半倚在榻上,若是旁人看来,倒像是把姜淮搂在怀里一样。
姜淮脸登时通红,害羞的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宋清朔却并未与她嬉闹,而是轻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阿淮,你可愿意进宫?”
“什么?“姜淮听到他的话,转过身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将军说什么?”
“阿淮…”宋清朔抱紧了她,“除夕晚宴后,太后单独召见了微澜姐姐,想让她进宫,立她为后,但陛下的意思尚不明了。而那日姐姐被老王妃责打,也是因为她誓死不愿进宫为妃,老王妃气急败坏,这才打了她。此番太后想除掉吴越王,目的就是为了让姐姐孤立无援,只能嫁入皇室保住苏家地位。我已经告知了陛下,太后通敌引起交趾叛乱一事。碍于生身母亲,陛下也只能将太后软禁在道馆三个月小惩大戒。所以,我也好,微澜姐姐也好,你也好,不可能次次都算准太后的阴谋。这些日子,陛下同我打听过你多次,他对你,应是上了心。所以阿淮,能否帮我最后一次。”
“你希望我进宫,笼络住君心,他便不会执意求娶郡主,对吗?”姜淮抬起头盯着他问道,一双眼睛里早已盛了泪。
“这对你来说,不会很难。”宋清朔看着她说,“即便姐姐不入宫,陛下也不会允许我娶她的。只是她自由惯了,又跟着苏王爷四处征战,若是让她进宫,她的一切就都毁了。我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过她想过的生活。”
“你和她们不一样”姜淮只记住了这一句,却忘了他后面说的“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除了微澜姐姐,就是你了”。一切的前提,都是除了微澜姐姐。如果要宋清朔在苏微澜和姜淮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她一直都知道的。
“必须去吗?”姜淮问道,“将军说过的,你说我和她们不一样…你说,我对你很重要…”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她根本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宋清朔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跟她说:“阿淮,我只有你了,如今只有你能帮我。最后一次。”
说完,他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姜淮的眼睛,她还是哭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不愿意,知道她一直以来的爱慕。只不过因为,她是没那么重要的那个人,所以可以被舍弃。
“宋清朔。”姜淮抬起头看着他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抓紧了匕首,却终究无法刺向眼前之人,她说,“我恨你。”
“你恨我吧。”宋清朔抱紧了她,“是我对不住你。”
“我答应你。”她最终还是应下了他的命令,“如果没有郡主和你,我早就死了,这是我欠你们的。还给你们之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什么时候入宫?”
“两月后。你身上的刀伤,这段日子会有郎中来为你去除,待疤痕干净了,我便送你进宫。”他抚摸着姜淮的脸颊对她说,“这般绝色容颜,没有男子不会动心。我的阿淮,定会成为陛下宠妃。”宋清朔说出这句话,姜淮便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所谓的征求她的意见,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他很清楚,她不会拒绝。
“好。”姜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去,冷冷地说,“绝色容颜又如何,将军不也从未动心吗。我困了,先睡觉了。”
宋清朔却没有离开,从背后抱住她轻声说:“你怎知我从没有动过心。我也很舍不得你。”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将自己奉若神明,百般爱护,多次于危难中救他逃出生天,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他抵挡黑夜中的暗箭。
很多次,她身受重伤,却还是死死护着他,理智尚存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永远是交代其他暗卫,“不必管我,安全护送将军离开”。但是,他没有选择。如果不是姜淮,就是苏微澜。她是暗卫,暗卫生来,就是为主人而死。
“别再说这些了。”姜淮的声音在黑夜里显的清冷而绝望,“你很清楚,其实我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其实也不过就只是你用来排除异己的一把刀而已。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早该明白这些,却总是抱着那一点点的希冀,宋清朔允许她处置了雨萱,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她的感受,只是因为比起雨萱,姜淮更有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