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点都没生气,就那么一点点打理收拾,我有记忆开始,我好像真的没有看到过他生气。
他真的是我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
他把我们三个照顾得很好,每天都给我妈梳头,从来不发脾气,他还是每天给我妈一包炒花生。
我那时候才看到,那炒花生里面的仁都是剥好的。
后来我妈好像好一点了,偶尔也会给我和我姐姐梳头。
我们隔壁有个大姐,四十多岁,从外地来的。
她不让我叫阿姨,要我叫她姐姐。
她有两次等家里的男人走了以后,给了我一个糖。
她说:「小豆芽,你真是命苦,吃点糖吧。吃点甜的吧。」
我拿着糖就要给我妈和我姐了。
大姐就看着我叹气:「小豆芽,你还傻,你以后啊——怎么办哦,你们家里那么多讨债鬼。真是苦命。」
我那时候四岁多,我说我不苦,我今天还吃了糖呢。
我还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家庭对我意味着什么,也从来没有难受的感觉。
我爸从来不骂我,还给我讲故事,每天都早早出去干活,只要一回来就会带点小零食,有时候还会有那种没吃完的蛋糕,他总会先吃一口,等一会再给我们吃。
外面小朋友穿的红色的花衣服,我爸给我穿得也是。
他们有爸爸妈妈,我也有,我还多了个姐姐呢。
我第一次隐约觉得不对,是我在旁边的小广场玩儿,那个小男孩和我玩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他奶奶生生拽走了。
后来他跟我说,我奶说你们家都是疯子,不能和你们玩儿,打人了不犯法。
我说我们不打人。
他说你现在不打,以后也会打,你们家都是疯子。
我问什么叫疯子,他说不上来。
我懵懵懂懂回到家,我家的棚子的确在漏风,夏天还好,但是冬天就算沾了报纸还是漏风。
我看了一会,问我爸:「是不是把棚子粘好别人就不会说我们家疯子了。」
我爸没说话。
早上很早就起来熬浆糊,我起来的时候整个棚子都围了一圈花花绿绿,我妈妈在旁边拍这手嘻嘻哈哈。
可我却再也见到那个小男孩告诉他我们家不「风」了。
直到我上了小学。
那是个借读学校,我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当天我爸把床底一个大箱子拖了出来,里面的钱拿了很多。
他给我买了文具袋和书包,然后用蹩脚的普通话叫我好好读书。
我是中途插班的,我爸送我去读书的时候只送我到校门口,叫我自己进去,没有叫我一个同学看见。
我后来才知道,他等我进去了,又去了老师办公室。
一个老师一个老师鞠躬,请他们多多照顾我。
他嘴巴笨,不会说别的,鞠第一个躬就耳朵脖子全红了。
他这辈子被人打在地上满头血的时候都没服软过。
却为了我,一个个给陌生的老师鞠躬。
后来我成绩不好的时候,我老师给我说,你真对不起你爸,然后在班会上说这件事。
我当时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麻就好像无数休台后的白噪点在全身跳动。
我去上学了,我妈就有些不适应了,她开始拿照顾我的方式「照顾」我姐,将我的小衣服给我姐穿。
我姐十一岁了,有些力气,不肯穿。
她们就在家里闹腾。
我爸每天回去都收拾家里,他更老了,背更驼了,头发也白了,每天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纸板走路去废品站只为了省点电瓶车的电。
穷人的时间不值钱。
穷人的世界逼仄而又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