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绍出征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抢了我的绣球,不顾门第抬我进府。
众人都纳闷。
他既不心悦我,也不善待我。成婚五年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对。
有人问他:「如此又何必死活不提和离?」
恰逢公主与她夫婿经过,颜绍望着那对璧人,捏碎了杯盏,淡笑。
「成全而已。」
我心头一酸,垂眸轻轻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
转身找幼时熟识的大夫拿了一服药。
1
药堂里,安安静静。
「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范仲容手里拎着拣药材的小金戥子,回头拧眉望向我。
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秉性严肃老成,冷眼一扫就让人不敢撒谎。
但我不是小时候了。
我已成婚五年,学会了撒谎。
娘问我日子过得好不好时,我答:「好」。
舅舅来京城看到我后,跌足长叹,说当初不该贪图权贵拆散我和竹马林伯云,把我轻易许给颜绍。我摇摇头,笑道:「不怪舅舅」。
就连面对我那高傲挑剔的婆母时,我也能装得低眉顺眼,说自己对夫君的冷待毫无怨言,嫁入颜家是我的福气……
看,撒谎多容易。
我掀开帷帽,面色平静对范仲容说谎:「我房里有个丫头,年少不知事,哭跪求到我面前,怕丢了名声,这不,我只好找到你这儿来了。」
范仲容定定地望着我,放下小金戥子,磕碰一声,冷冷一句:「不给。」
屋子里屏退了闲杂人,静悄悄的。
这个人,连脉都不用把,就看穿了我的谎言。
我心里叹气,坐到柜台边,垂眸扯范仲容的袖子,轻声开口:「容哥哥,我没有办法了。」
范仲容僵着身子。半晌,窗外落起淅沥沥的雨。他转过身,眉眼好似也被淋湿了,满是隐忍的痛楚。
「早知如此,我当初……」
当初什么。
我迷茫望向他,他倏然住声,掩饰般低了低头,再抬起,已恢复神色。
他给我细致诊了脉,让我先回去。落胎非儿戏,决不能胡乱吃药。如果我要瞒着谁,最好找机会出府休养一段时日。
三言两语,他已为我想好一切。虽非血缘,却胜兄长。
我深谢他,戴好帷帽出去,推开门,雨水斜飘,正要抬脚走进雨里,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范仲容追上来。
一把伞,撑开。两双眼,相望。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雨大,我送你。」
我望着毛毛细雨,笑了笑,接过伞,婉拒了。
从药堂不过转一条街就到了颜府,雨很快停了。我收好伞,抖抖雨水,从侧门跨进府时,正好撞见从马球场回来的颜绍。
他没撑伞,眼尾被酒意熏红,身躯被戎装衬得愈发修长挺拔。看见我,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就走,而是踱步走近,弯腰对着我注目道:
「怎么提前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去哪儿玩儿了?」
他沾了雨,发丝湿漉漉的,连语气也被雨淋柔和。这种时候,一定要仔细辨认,不然定会生出一种被他好好珍惜的错觉。
我望着他眼睛,里面水光潋滟,有酒意,有人影。
我笑:「官人在跟我说话?」
颜绍先是下意识蹙眉,他不喜欢我这般亲密叫他官人,直起身,语气淡了些:「不然呢,跟鬼吗?」
我第一次没回话,越过他往前走。
傍晚天光渐暗,廊下有奴仆将灯笼次第点亮。
颜绍身边小厮吃惊把我呆望着。颜绍有些喝醉了,没反应过来,疑惑偏了偏头,在身后唤我的名字:
「杨疏微?」
连名字都叫不对。我侧眸望了眼满院遍植的凌霄花,心里浮现一丝荒唐。
颜绍不喜侍弄文墨花草,唯有一首关于凌霄花的词常临摹于墨宝。从前我不知道缘由,直到今日在马球场偶然听到他与友人的谈话。
原来徽瑛公主最喜凌霄花,更喜那句「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而我的名字恰巧在下句:「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
杨清晚。
颜绍从未夸过我别的,唯有这个名字,他说取得好。
可是这么好的名字,他却经常叫不对呢。我从前以为他只是武人粗心,现在才明白,我的名字好,只是因为在他心上人喜欢的那首词里。
却又不够好,因为不在他心上人最喜欢的那一句里。
稀薄晚霞与昏光交错,把我和颜绍的影子一前一后交错拉长。
真像鬼影。
没有灵魂,没有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