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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启七年,夜,有风,天空有黛色彤云,遮住了大半个圆月。

  后半夜,月亮好容易露出全脸,夜风拂动了京城东边官道上几棵大树,云橙一个没忍住,从一个树梢翩然跳到了另一个树梢。

  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活像一只美丽的狸猫。

  她的师兄江河赶紧提一口气,悄无声息跟过去,朴实的大长脸上写满无声的谴责。

  云橙白生生的小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乌溜溜的大圆眼露出点可怜巴巴神色,轻启花瓣儿唇,吐出一个字:“冷。”

  江河脸上神色更加紧张,赶紧摆手制止,同时环顾着四下里动静。

  云橙却漫不经心,越性在树梢晃荡了两下:“怕什么,离的远着呢,就是再大声一些,他们也听不见。”

  话虽如此,一双大眼骨碌一转,还是忍不住往离大树最近的那个大院落望去。

  虽然已是后半夜,大院落依旧灯火通明,本来一直一片寂静,此时突然传来一阵离奇古怪的惨叫声,在这荒郊野地,传出去很远很远。

  紧接着院落的上空,蹿起两道水柱,如同烟花一般升上半空,四下散播开来。

  冲天的血腥气,瞬间弥散在了整个天地之间。

  师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打个深深的寒噤,白了脸色。

  虽是下五门盗门中人,可是求财不害命,手上没有沾过一点血,哪里见过这样恐怖的阵势。

  云橙把小嘴儿一撇,显出愤怒厌恶之色:“一定是那个莫阎王又在发疯……”

  江河心领神会,与她对视一眼,二人沉默下来。

  莫阎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莫清歌,却是锦衣卫中最狠厉无情的人物。

  考其发迹史,又如同云遮月一般迷离,真假难辨。

  流传最广的传说,说他出身十分微贱,是战场上的童子军,因缘际会救了长官骆思恭性命,被收为了义子。后来骆思恭一路高升,官拜锦衣卫指挥使,他便以区区十七岁的年纪,官拜五品镇抚之职,成为锦衣卫中的实权人物。

  第二个传说,更加离奇,不知真假。

  据说发生在莫清歌第一次面圣的时候。

  那时他大约十三四岁,进了金銮殿,穿过文武百官,到了皇帝面前。

  这时候,理应跪下,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这本是天大的恩赐,天大的荣耀,谁知事到临头,竟出了岔子。

  可是他居然,梗着脖子,没有跪。

  护驾的刀斧都到了他脖子上,他还是不跪。

  殿上的朝臣立刻分成了两派。

  他义父苦苦叩拜皇上,为他求情免去一死。

  内阁元老们疾言厉色,喝令刀斧手立刻将他斩杀。

  刀斧已经扬起,就要劈下,胆小的文臣都已经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天启皇帝扬起了手。

  刀斧凝在半空,群臣屏住呼吸。

  天启皇帝忽然笑了一笑:“真是个孩子,也不知怎么的,朕看着他特别合眼缘。”

  群臣面面相觑。

  一个少年亡命徒突然发疯,不想要脑袋了,也还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皇帝这从天而降的眼缘,究竟从何而来。

  总而言之,这是个合了皇帝眼缘的疯子。

  从此文武百官都惧怕他,人人都绕着走。

  于是又有了第三个传说。

  说他总在午夜月圆的时候杀两个人,把活人的颈上血洒上半空,劈头盖脸地浇到自己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据二人亲眼所见,这第三个传说,是真的。

  云橙脸色忽然白了又白:“不会是爹爹……”

  江河赶紧握住她发凉的小手安慰:“胡说,师父怎么说也是大案的要犯,哪里会这样胡乱就……”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勉强镇定下来,重新伏下身子等待。

  可是云橙已经头皮发麻,暗骂老天无眼,怎么就让爹爹陷在这样的祸事里。

  * * *

  云橙与她爹云雀、她师兄江河三人,居住在北京城郊外一个村落,日常种菜卖菜,看起来是个农户,实则是个盗户。

  金取门,历代为江湖第一盗门,名满天下的同时,神秘莫测。

  江湖传闻,金曲门人身有异能,忽老忽幼,忽男忽女,可以在半空如平地般行走。

  别说豪富人家的珍宝,就是皇宫大内的人头,也是探囊取物。

  云橙自是知道这传闻有多离谱。

  金取门之所以神秘莫测,是因为接单出活儿,与人不朝面儿,江湖道上,这才越传越玄。

  一直平平安安过日子,昨夜云雀出活儿却一夜未归,师兄妹二人熬到天亮出去一打听,果然出了天大的祸事。

  锦衣卫的二号人物,李承恩李大人,昨夜在家中被害。

  本朝锦衣卫权倾天下,这位副指挥使最近尤其得志攀上皇亲,因此皇上十分震怒,限期十日缉凶,务必人头落地。

  坊间将此事传的更为怪诞不经。

  传说,李大人富丽堂皇的府第内,藏有一间没有窗子的密室,李大人经常摒弃众人,独自在里头睡,睡觉之前,还要把铁皮门在里头上三道门闩。

  就是这么一间密室,在结皇亲办喜事的当天晚上,管家带着一帮仆从亲眼看着,李大人在里面关上铁皮门,闩上了三道门闩。

  第二天清早,管家知觉睡在里面的李大人迟迟未动,带着一帮人过来查看,密室的门从里面无声而开,蹿出来一只青脸褐发的厉鬼。一帮人追一只鬼,没追几步到了花园的树林边上,鸡叫三声,这鬼立刻消失了影踪。

  府门立刻被重重封锁,府内困住了上百号熟人贺客,然而,李大人在密室中被鬼索命,还是在京城内外传开了。

  云橙的爹爹云雀当晚出活儿,正是这个李府。

  传闻绘声绘色,从始至终,却根本无人提到他一个字。

  此事也是蹊跷到家了。

  * * *

  正心思纷乱想到此处,一匹快马从城内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锦衣卫翻身下马,阴森森的大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云橙提醒江河打醒精神,二人在大树上藏好了自己。

  不一会儿功夫,成群锦衣卫从门内涌出,整整齐齐列好队,毕恭毕敬等待一个人出来。树上的云橙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从门里踱步出来,投下长长的阴影,身旁跟着一个下属,哈腰俯近,不知说着什么。

  锦衣卫的灯笼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清晰照出这人的样貌。

  眉眼深邃锐利,面如白玉无瑕,整张面孔出奇的清秀标致,行走间透着天然的斯文贵气,这芝兰玉树般的秀美俊逸,实为云橙生平所未见。

  这哪里像是传说那个疯子狂魔,简直就是画中檀郎,云中谪仙。

  云橙正看得起劲,忽见那人把头微微一侧,脸上几点殷红的印迹,用手中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抹去,举止优雅正如翰林院书生春日簪花一般。

  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甜腥气,云橙才会意到那殷红是什么,登时清醒过来,赶紧暗骂自己几声,狠狠提醒了自己,无论长的多好看,那都是一只吃人的野兽。

  眼看着这人翻身上马,一行人渐行渐远,大院落重新恢复一片寂静,江河悄悄舒了口气,打个手势示意云橙,可以劫狱了。

  却见云橙果断摇了摇头,当先溜下了树。

  江河只当她是怕了,跟着从大树上下来,往家的方向一迈步,却又被云橙拉住衣襟,拉向城里的方向。

  躲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去追他们?

  云橙点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着亮。

  江河勉强自己点了头。自己这个师妹自来任性,胆大妄为,连她爹也奈何不了她。

  其实云橙并没有江河认为的那样胆大,之所以改变劫狱的计划,是因为前路已断,后路已绝。

  她听到了莫清歌和属下的对话。

  外头飞马来报的那个锦衣卫说,已经查明那老头儿的身份,是金取门的大盗,还有个女儿和徒弟,依着盗门的本事,肯定会来诏狱劫人。

  当时听得云橙一颤,险些从树稍上跌下来。

  这本该无人知晓的秘密,一夜之间,就被锦衣卫的天罗地网查了一清二楚。

  她以往的安生日子,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被人查清了底细,诏狱里自然埋伏了高手。

  前路断,后路绝,有家不能回,有狱不能劫,还不能跟江河解释。

  只因那二人的对话,是她偷听来的。

  院子和大树之间的距离,原本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的。

  可偏偏她能听得到。她是天生的顺风耳。

  这是她的秘密。

  她自幼受盗门功夫训练,从来不觉得不告而取算得什么事情。

  可是,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不告而听的本领,总是让她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无因无由,却如针刺在心,是以这么多年,她连她爹也没有告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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