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走好运吗？”

　　手机屏幕上显示收到了这样的一条微信，发送者的昵称是“好运连连”。

　　早上八点，南城的地铁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十分拥挤，但却安静。脸上睡意犹存的上班族要么抓紧时间闭眼补眠，要么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一身西装的徐煕然被紧紧地夹在人群之中。在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后，他在狭小的空间内慢慢地挪胳膊，把手机掏了出来，但过程中仍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三个人的身子，吃了两个白眼，结果就看到了这么一条信息。

　　这段时间为了广撒网找工作，他加了很多人的微信，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可是看这种画风……这个“好运连连”其实是风水骗子吧？

　　“列车已经到达洪运门站……”

　　悦耳的报站声响起。徐煕然来不及细想，赶紧把手机塞回口袋，抓牢手中的公文包准备下车。

　　洪运门周边是CBD区，在这个站下车的上班族相当多。几秒后，车门开启，人们像出闸的鱼群一样，哗一声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电梯的方向走。

　　裹挟在人群中的徐煕然紧张地出了车厢，在站台上定了定神。

　　很好！今天没有摔跤，也没有三四岁的小孩跑过来抱住他一边叫爸爸一边把眼泪鼻涕糊在他这条面试专用的西装裤上。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右胳膊突然被人从后面死死扯住，耳边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骗子！你别走！”

　　他愕然一回头，就见一名肥胖的中年女人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你骗了我的感情，又拿了我的钱还想跑！”

　　*

　　十几分钟后，地铁工作人员办公室。

　　讲得口干舌燥的徐煕然接过地铁工作人员递过来的一杯水，说了声谢谢，一连喝了好几口水，喘了一口气，然后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胖女人说：“这位大姐，您看我跟您解释过很多次了，我的身份证您也看过了，我真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胖女人抹了一把眼泪，抬眼看他，“可是你长得跟他很像啊……不对，你比他还要更好看……那我被人骗了一大笔钱怎么办啊……”

　　地铁工作人员插嘴道：“你可以报警啊。”

　　“报过了，没用！”胖女人又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说，“都已经一个月了，警察都还找不到人，白领工资不做事！我足足被人骗了三万块，三万块哪！”

　　徐煕然自出生以来就没富过，听说她被骗了三万块，顿生同情，温声安慰了她几句。

　　胖女人在他的安慰下渐渐止了泪，望了他两眼，突然问：“小徐……你有女朋友吗？”

　　徐煕然虽然觉得这话题转得有点怪，但仍诚实地回答：“没有。”

　　“哦，”胖女人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去，半掩着嘴扭扭捏捏地问：“你看小姐姐做你女朋友怎么样？”

　　徐煕然向来有些一根筋，脱口问道：“小姐姐是谁？”

　　胖女人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装什么不懂，小姐姐就是我嘛。”

　　徐煕然的微笑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僵硬地转头，下意识地与旁边的工作人员对了一眼。

　　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也是张口结舌，弹幕几乎要溢出她的眼眶：这位大婶你看上去至少比人家大两轮还小姐姐？！这是小姐姐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胖女人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吹嘘：“虽然我年纪比你大那么一点，可是成熟的女人才懂得体贴男人……”

　　徐煕然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也知道女人一旦陷进了粉红色的恋爱幻想当中就很难叫得醒，不过幸好他还知道，有另一样东西能轻易打败爱情。

　　他果断地掏出了……自己的皮夹。

　　“看，这就是我所有的财产。”黑色的皮夹边角都磨损得相当厉害，应该是用了很久了。里面只有两张钞票，一张一百，一张五元，它们紧紧依偎在一起，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得喝西北风。” 徐煕然耿直地说，“所以，我暂时还不考虑交女朋友。”

　　胖女人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男子竟然这么穷，笑容僵在脸上：自己刚被骗了三万块，要是这个小徐也是那种吃软饭的，那就亏大发了。

　　就这样，徐煕然以非比寻常的贫穷为武器，顺利摆脱了胖大婶对他的纠缠。

　　*

　　“君诚集团”大厦的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冷洌的光，令人望而生畏。大厦一共有三十五层，一到二十层外租，二十层以上则为君诚自用。

　　世界五百强企业，包括商业、金融、地产三大产业，总资产近千亿，职员薪水高福利好……君诚连续三年荣登南城大学生最希望能入职的公司top1。

　　听说里面每层办公区域均设有公共休闲区以及茶水间；听说其中有整整一层楼被建成了宽大的健身房以及乒乓球、台球等室内球馆；听说就连普通职员所坐的椅子都价值数千元……

　　要是自己面试成功，就能入职君诚了。

　　加油！

　　徐煕然握拳给自己打气，脚步坚定地朝一楼大堂走去。

　　幸好他今天提前出了门，不然被胖女人浪费十几分钟，现在就该迟到了。

　　大堂很宽敞，顶部挑高至十米，往来的白领衣冠楚楚，尽显精英范儿。就连负责接待的两个前台美女身上的香水味儿闻起来都倍感高级。

　　此刻离正式上班时间八点半还有几分钟。“请您去那边的沙发区稍坐一会儿。”前台女职员为徐煕然登记了来访信息，递给他一张访客卡，微笑着对他说。

　　徐煕然道了声谢，将访客卡戴在身上，走到不远处的一组沙发旁坐下，手指紧紧地捏着平放在膝上的公文包，心跳得有些快：自己一定要在面试中好好表现，绝不能让顾学长失望。

　　前台美女望了望坐得腰板挺直的徐煕然，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同事，悄声开始八卦：“哎，那个帅哥，是来应聘总裁助理的。”

　　同事精神一振，伸长脖子望过去：“哇，长得很俊呢……咱们总裁不是已经有两个助理了吗？怎么还要招人？”

　　“听说这人是顾总助推荐的，现在顾总助可是总裁身边的大红人……”

　　“这么说总裁身边又要多一个帅哥助理了？顾总助和李总助都长得好看，总裁更是不用说，四个帅哥闪着金光齐齐出现……哇光是想象一下我都要窒息！”

　　两名前台八卦得正兴奋，眼光突然扫到正走进大堂来的三个年轻男人，立刻闭上嘴，站了起来，挂上一副恭谨的表情。

　　那三个男人西装革履，呈“品”字形走到专供高级职员使用的VIP电梯前等着。后面两人与前面那人之间隔着一臂之距。

　　为首那人身高一米八几，一双长腿将他撑得看上去比实际身高更高。他的脸部轮廓鲜明，眉毛很浓，眼窝深，鼻梁高且直，下巴略方。与冷淡的表情组合在一起，轻而易举就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这人便是“君诚集团”的总裁韦晟。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大多认为他是混血儿，事实上他的确有一点外国的血统：他的奶奶的妈妈是俄国人。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气质沉稳，他们分别是总裁助理李简和顾彦。

　　大堂里面有不少君诚的职员也在等电梯，一见韦晟，连忙向他打招呼，问好声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人凑上前，相反，他们都刻意与总裁保持着距离。

　　君诚的新职员入职培训的第一条是：无论何时何地，牢记不要碰触到总裁，要与他保持至少一臂的距离。这并非明文规定，但约束力却比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更大。

　　“这是一条铁律！”负责培训的人事部经理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警告新人，“如果你不想收到解雇信，就一定要牢记这一条，绝不可犯！”

　　“为什么？”新人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总裁有洁癖。”人事部经理压低声音简单地说了一句，“行了，不要再问了，你们只要记住与总裁保持距离就好。”

　　新职员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听说对于有严重洁癖的人来说，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是肮脏的污染源……”

　　一大团污染源嗡嗡嗡地议论了片刻，决定以后在公司走路要走慢一点，从而避免撞到总裁大人的可能性，万一不幸与他狭路相逢，宁愿撞墙也绝不碰总裁一根毫毛！

　　大堂内茶色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一身考究西服的韦晟挺拔的影子。他没有回应大家的问候，不言，亦不笑。场上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安静。

　　“叮咚”，供普通职员用的大电梯降了下来，解除了安静魔咒，人们开始往电梯里面移步。

　　这时，一名手里捧着一杯豆浆的女职员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走了过来，可能是想赶上这趟电梯，她走得颇为心急。一不小心，高跟鞋滑了一下，“啊”——

　　身着套裙的女职员五体投地。

　　一只高跟鞋孤零零地落在身后两步。

　　捧在手中的豆浆杯跌倒在地，豆浆泻了一地。

　　趴在地上的年轻女职员缓缓抬起头来，正巧与韦晟投过来的冷淡目光碰个正着，这个时候装死已经来不及，她只好颤巍巍地打了一个招呼：“总，总裁……”

　　心中暴风式哭泣——她虽然偶尔也会幻想一下“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总裁注意到自己然后两人顺理成章地相爱”这类剧情，但绝不是以这么狼狈的方式呀！

　　今天一点妆都没有化！

　　穿的套裙是去年的旧款！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摔在总裁的身上，那条“与总裁保持一臂之距”的铁律没有破。否则，明年今日，就是自己在君诚的职场忌日。

　　韦晟没有应答，沉着一张俊脸，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胸前——豆浆杯子磕到地面的那一瞬间，有两三滴豆浆正好飞溅起来，沾在他的黑色西服上。

　　如果说先前他的神情还只是有些淡漠的话，此刻从他周身辐射出来的就是如北极玄冰般森冷的寒气。

　　女职员顿时恨不得自插两刀！

　　她竟然如此大逆不道，玷污了尊贵的总裁大人……

　　“总，总裁，你你你别生气，我我我给你洗干净……不，我赔赔赔你一件……”

　　伏在地上的女职员的眼眶里盈着绝望的泪水，越说声音越小。

　　围观的群众全都噤若寒蝉。

　　“叮咚”一声，VIP电梯降了下来。韦晟漠然转身，迈着长腿走进了开了门的电梯。助理李简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电梯随即关门、上升。

　　另外一名助理顾彦却留了下来。他走上前扶起了那名摔倒在地的女职员，带她到沙发区坐下，又叫前台通知后勤部主管派人来搞清洁，顺便把医药箱也带过来。

　　坐在沙发上的徐煕然一直目不斜视，本来没有注意到韦晟他们，后来才被女职员摔倒的动静引得转过头去，这时见顾彦过来，忙招呼道：“学长。”

　　顾彦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再等一会儿。

　　“总裁在公司备有几套衣服，待会儿他换一套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太紧张。”他温声安慰女职员。

　　“可，可是他的表情……”女职员仍然哆哆嗦嗦的很害怕。

　　“总裁比较爱干净，看到自己的衣服被弄脏了难免会有些不高兴，不过他的心胸宽广，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真的是这样吗？

　　被吓得险些哭出来的女职员的心变得安定了不少。

　　后勤部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大堂地面重新变得整洁干净，碘酒棉花什么的也送了过来。顾彦轻轻地在女职员擦伤的手臂与膝盖上了药，又细心地嘱咐她这几天伤口不要碰到水。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说话不快不慢，带着浓重书卷气的脸上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眉目疏朗，语调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年轻女职员悄悄红了脸，不停说谢谢，同时心中产生一个念头：霸总什么的离自己太远了，像顾总助这么温润、这么会照顾人的男人，才是良配啊……可是听说他已经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呜呜，果然好男人都是有主的……

　　前台的两个女职员再次开启八卦时间：“顾总助真体贴！”

　　“人长得温文尔雅，名牌大学毕业，精通英德日三国语言，平时的消遣是看康德原文哲学书，但又不是书呆子，为人和气，处理事情果断快速……天啊，他的女朋友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拥有这样的男人！”

　　顾彦招手让一名男职员过来，让他扶着摔倒的女同事进了电梯，转身笑着对徐煕然说：“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来，跟我上去吧。”

　　他把徐煕然带到二十三楼，让他进一间小会客室坐一会儿，说待会儿人事部职员会带他进另一间大会客室面试。

　　门被带上了，小会客室内静悄悄的。徐煕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手把用来充场面的、里面只装着几张纸一支笔的公文包放在身旁的小圆桌上，心里乱七八糟地转着各种念头：

　　顾哥实在是太热心了，本来自己只是想拜托他帮忙找一份初级职员的工作，没想到他一出手就给自己弄了份总助的职位。

　　总裁助理啊，网上说，这个职位相当于是助理总裁，比总经理都高一级，以后的发展方向是副总裁……不过顾学长说了，自己应聘的这份工作更侧重于秘书的性质，主要是负责协助总裁的工作，总裁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想到这里，徐煕然的心定了一些。他这人虽没什么本事，但勤快肯干这一条是公认的，如果这份工作的最大要求是这个的话，想必他能胜任。

　　几分钟后，一名人事部的职员推门进来，请徐煕然随她过去。

　　*

　　褐色的木门在徐煕然面前往里推开，人事部职员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煕然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砰砰跳，动作有些僵硬地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条的褐木会议桌，会议桌后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顾彦，另一个他不认识，两人中间空着一个位。

　　临近门口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椅子，顾彦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

　　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门口进来，绕过了坐在椅子上的徐煕然，走到会议桌之后。这人便是换了一件西服的韦晟。

　　刚才离得远看得不清楚，现在相距较近，徐煕然就看清了韦晟的相貌。

　　他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英俊到慑人的地步。然而韦晟看上去十分冰冷，平常人在视线与别人对上时，出于社交礼仪，一般都会漾开一个礼貌的微笑，这个男人却不然，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气势凌人。

　　大学二年级开始在君诚上班，毕业后正式任总裁一职，职业生涯顺风顺水，在他的带领下，“君诚”集团的产值从十亿飚升到近千亿，有“侵略型企业家”的称号……

　　这个传说中的总裁，此刻就在徐煕然的面前。他心里有几分惶恐，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

　　韦晟刚要在居中的座位上坐下，不知为何却又顿了一下，皱了皱眉。

　　一旁的顾彦连忙从口袋中掏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把那张一尘不染的椅子和韦晟面前的桌面又擦了一遍，他这才勉强坐了下来。

　　要是别人看到了这一幕，说不定会在心里吐槽“有钱人就是事多”、“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讲究”，但徐煕然向来一根筋，他认真地在自己脑海中写下了笔记：总裁爱干净，座位要帮他擦多几遍。

　　韦晟抬眼看了看徐煕然。

　　身材有些瘦，一双略圆的眼睛，眼神清澈，气质很干净，骨相流畅，模样俊秀。资料上显示这人已有二十三岁，但他整个人似乎仍处于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那个阶段，不见一丝世故，只有对未来满怀希望的天真。

　　特别是那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带着几分认真的傻气，看着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韦晟觉得自己不讨厌这个人。

　　坐在最左边的李简问了徐煕然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中规中矩，虽不出彩，但也挑不出错。

　　“我来问一个问题。”韦晟开口了，声音如金石相击，好听，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徐煕然连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现在南城上空有多少架飞机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