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件员的活儿其实很简单,每天早晨根据自己负责的区域理出需要派送的包裹,然后逐一送货拿回签收联跟公司对账存档即可。
一大早手忙脚乱的跟着几位“前辈”理完货,直到把包裹码进分配给自己的那辆迷你电三轮,许慕才得空喘了口气。
几分钟后,五辆蓝色的电三轮鱼贯而出,左二右三,在小区路口分道扬镳。许慕和四位“前辈”中最资深的钟哥,就是朝左前进的那两位。
“小慕,清平巷那边的客户,你送件的时候态度客气点。”钟哥压着三轮车的速度跟许慕并排行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
“嗯,我把培训资料里的礼貌用语背好了。” 新手上路的快递小哥乖乖接受前辈的教诲。他有印象,刚才理货的时候确实有几件包裹是送到清平巷的,按照距离来说,那里应该是他今天的最后一站。难道清平巷的客户就是冯沅猜测的难缠的那种?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跟那条街的人顶撞。”钟哥语重心长的又叮嘱他一遍。自从半年前老板接手清平巷那块地方,四号片区的快递员已经换过七八个,最短的才做三天,那条街,肯定有点古怪。
“明白。”许慕抬起右手模拟士兵朝长官报告的动作,像模像样的朝旁边皮肤黧黑的中年汉子敬了个军礼。他身上穿着套崭新的银灰色制服,肩线挺括,腰背笔直,原本松垮土气的服装愣是让他穿出几分英气勃勃的味道。
钟哥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那行,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不懂的,就打我电话。”
“谢谢钟哥,回见。”许慕跟拐到岔路的钟哥扬手道别,开着最高时速不足三十的电三轮欢快的顺着马路朝前奔驰而去。
今天的包裹不多,只有一百件出头,正好方便许慕熟悉环境。整个上午都很顺利,中午时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降下暴雨,猝不及防的许慕只得躲进沿街店铺的遮雨檐,顺便花三块钱买了份馅饼狼吞虎咽草草解决掉午饭。下午一点半,雨罢云收,他才带着最后四件包裹赶到清平巷巷口。
尚海市有三条大名鼎鼎的街道。
第一条叫人民路,是本市最热闹的商业步行街,从东到西,一共十里,每天的人潮络绎不绝,但凡是个品牌,无论属于餐饮珠宝服装还是3C电子产业,都以能在这条街上立足为荣。
第二条叫滨江路,那里拥有全市最漂亮的滨江水景和所有贵到令人咂舌的高档餐厅,随便走进一家店,人均消费至少两千块起跳,标准的豪奢侈迷之地,市民都戏称那里为黄金路。
第三条,就是清平巷。尚海市古称临瑶,唐代建城,当年繁华的城郭早已经在战火中倒塌。据说,清平巷是唯一自那时起保存至今的古老街道,有将近一千四百年的历史,老一辈的尚海人常常感叹,那里埋着尚海的根。时至今日,尚海市跃身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此起彼伏,竞相争艳,清平巷仍旧像一位隐居闹市的高士,带着几排墨瓦灰墙的院落,安之若素的盘踞在地价奇高的市中心。这里的铺面多以经营工艺美术品为主,瓷器玉器木器金银器等应有尽有,尤以旧货居多,就是俗称的古董街。当然也零散夹杂着几家做别的行业的,比如茶楼,比如,当铺。
清平巷是条南北向的街道,中间与三条小胡同交叉,形成“丰”字形的格局。路面约莫有五六米宽,由三块扁长的青黑色条石并肩铺就,搁在以前也就是刚好能容纳两架马车并行的宽度。
暴雨的最后一抹水气笼在高槐碧柳间尚未散去,空气里的湿意沾满铺路的青条石,带出一地亮闪闪的痕迹。墨瓦朱檐掩映在苍翠的枝叶间,恬淡悠远,沉淀着千年的时光,自成一脉风流。
此时的清平巷只有半数铺面开着门,反倒是不少地摊的摊主正急匆匆的往地上摆放铺盖,人群熙来攘往,市井气浓厚,像是午市伊始,更像是此地经年累月的繁华剪影。许慕站在巷口,头顶悬着样式古朴的店招和布旗,彷佛一脚踏进数百年前,心头忽的冒出种奇怪的恍惚感,就彷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站在过这里。
按照远近顺序,第一件货上标注的地址是清平巷十二号,四方茶楼。箱子寄自蔬果网,收件人叫做长耳公主,许慕瞥见那个名字略微有些发囧。现在的奇葩网名可真多,叫公主就算了,长耳公主难道是个很萌的名字么?
他费力的推着自己的电三轮,磕磕绊绊的行进在石板路上,一边在古旧的屋檐下寻找门牌号码,一边四处打量着长得比较像茶楼的建筑。
长耳公主本尊是位漂亮姑娘,个子不高,穿着件白色的及膝裙,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睫毛也长,就是眼圈有点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哭过。
“您好,这是您的快递,麻烦签收。”想起钟哥的叮嘱,许慕在态度和语气上都增加了一百点的温和指数。那妹子倒是出乎意料的比他还客气,怯生生的瞄了眼茶楼二楼的窗户,“不好意思,能帮我送到二楼么?我有点恐高。”
快递小哥本着骑士精神从善如流,等到拿着“长耳公主”的签收单走出门,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恐高?恐自家店铺的二楼?
许慕带着满腹疑惑赶往三十七号的瀚海堂,第二件货的零食,就是那里订的。瀚海堂是间玉器铺子,跑马柜里令人发指的摆着上百只镯子,以许慕的眼光看来,每只都一模一样。
店主是个宅男,黑眼圈极重,许慕去的时候他正气势如虹的对着耳麦怒骂一起下副本的队友。许慕安静如鸡的站在柜台前等了十分钟,才等到他摘掉耳麦。宅男不满的把许慕递过去的签字笔推到一边,号称要先验货,随后,他泰然自若的抱起箱子凑在鼻子边,开始沿!着!缝!隙!闻!
宅男眯缝着眼睛托着箱子颠来倒去的闻了两圈才住手。
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走寻常路的验货方式,许慕没控制好表情,差点笑出声,获得宅男凌厉的白眼一枚,“你该庆幸自己的味道还算好闻。”
离开那家玉器铺子十几米后,许慕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臂闻了闻,味道?什么味道?他可没有喷香水的习惯,难道是昨晚用的沐浴露?
第三件货寄往四十二号的墨意阁,这个铺面经营书画,四壁挂着二三十副挂轴,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尺幅极大的一副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碧水无弦万古琴】,字体笔墨饱满风骨飘逸,观者皆可感受到那份胸怀千古笔走龙蛇的畅快感。
两侧靠墙的窄架上,分别摆放着墨锭、砚台、笔山、镇纸、碑帖等各样零零散散的相关物件,站在门口就能隐隐闻到纸墨氤氲的气息。
包裹寄件栏里明明写的是衣服,分量却极重,许慕双手抱着都异常吃力,晃动的话还能听到类似金属片互相撞击的声音,他忍不住怀疑里面塞着件盔甲。等他气喘吁吁的放到门口,那位眉眼清秀瘦得堪比纸片人的店主却单手就把东西拎进门,轻松得彷佛里面只装着个蚕丝枕头,让许慕倍受打击。
七十四号的如意坊最夸张,雕花门窗紧闭,压根没开门。许慕敲了半天,最后来应门的是只毛色雪白的萨摩耶。那只眼眸半合满脸不耐烦的狗狗估计血统不太纯,不但吻部尖长,体型更是比普通萨摩耶大了将近三分之一,堵在门口跟小狮子似的。它张口从许慕手上叼走包裹转身就走,还不忘用后腿蹬上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至极。最后从窗户缝里飞出张纸片,飘飘悠悠的落在地上,许慕低头一看,正是自己要带回去的那张存根联。
靠,这只狗的智商Real NB!
世界观被刷新的许慕呆滞三秒,才重新从JPG模式切换回GIF模式。他目瞪口呆的捡起划着狗爪印的纸片,在门口敲了半天未果,只得在存根联角落标注“白狗签收”四个小字。现在他开始相信网上那些“门把手签收”,“脚垫签收”的段子确有其事了,那些同行的快递小哥也是走投无路被逼得没办法吧?
总之,这条街的客户,分门别类,画风各自清奇,唯一令许慕庆幸的是,没想象中那么难缠,最起码,他现在已经平安无事的送完了今天所有的包裹。将心里的那点不对劲抛在脑后,许慕带着收工的喜悦算计着今天的收入,兴高采烈的往回走。
这会儿石板道中间已经此起彼伏的出现一长溜的地摊,用黄黑蓝等各色铺盖临时垫在青条石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物件,葵瓣口的豆青色浅盘,残破的半凸雕石佛像,皮壳黝黑的铜镜,南红玛瑙珠串,土沁斑驳带着石咬痕的玉器,每件都像是有点来历,至于真假,全凭买家的眼力。
地摊边围着不少看客,三两成群,让本就被地摊占去三分之一的石板道愈发的拥挤,许慕推着电三轮左拐右扭,艰难的穿梭,也不时好奇的往里面瞄两眼。他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不算那堆据说是道家祖师留下的破烂的话,他们家最古老的物件就是台淡绿色的单门冰箱,高龄二十有一,现在早就不能工作,只能当碗橱用。
“多少钱?”有人蹲在瓷器摊前托着个单色釉小碗向摊主询问价格。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里把玩着两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懒洋洋的抬起眼角,“两万。”
两万块!路过的许慕吓了一跳,不禁带着三轮车好奇的凑过去,多看了几眼。那人托着的小碗碗口略显粗糙,直径约有五六公分,看大小是只茶碗,外壁还有处一元硬币大小的脱釉,露出里面土黄色的瓷胎。地摊上的这么个东西,能值两万?太疯狂了!
买家原本还想说话,蓦的看到铺盖四角压的四枚刀币,拿着茶碗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四边刀,不二价,这是清平巷的规矩。
许慕的目光也跟着茶碗落在蓝色的铺盖上,立刻就被摆在铺盖边的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个鹅黄色的长方形瓷枕,釉面颜色温润,侧面饰满绞胎纹,光滑如璧的枕面微微向下凹陷,正中间用简陋的笔触剔划出一幅奇怪的人物像。只见那人上半身赤裸,与常人无异,下半身却是条活灵活现的鱼尾。
“美人鱼?”许慕瞪着那个瓷枕脱口而出。
“蠢材!”有人不屑的说了一句。那声音就像缠在雪山顶端的寒雾,冷冰冰的,却飘渺不定,忽远忽近的缠绕在许慕耳边。
许慕惊愕的环顾四周,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