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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平七年,三月十二。

  晌午时分,屋外日头正和暖,叶淮的贴身大太监赵有德百般劝着他到外头散散闷,叶淮被吵的头疼,只得起身走至外头廊下。

  廊下有几色鸟雀,是从前长宁公主养在自己院子里的,去岁叶淮搬来公主府后,长宁公主就遣人全搬到叶淮的院子里来了,说是给他解闷用。

  暖洋洋的日头照的叶淮眯起眼睛来,耳边除了鸟雀的叫声,还有赵有德喋喋不休的声音:“公子近来只爱在屋里看书,这可不好,您该多出门走走才是,前儿殿下过来时还吩咐我们要多劝着您出门来转转呢。”

  而叶淮恰好也并没有要在这里站定的意思,他只是在此顿了顿脚步,便自顾自的朝外头走去,赵有德笑着跟了上去,口中仍然不住口的念叨着:“公子别嫌老奴啰嗦,成日家憋在屋子里头,到底于身子无益,公子爱念书自然是好事,可您年纪这般小,保养身子该是要务才对,您从前不是最不爱闷在屋里,夫人总说……”

  叶淮突兀的停下了脚步。

  比起读书,叶淮的确更爱骑射。母亲颜氏常念叨着要他多读些圣人之言,多学治国之道,那时候叶淮总是不听,千方百计的要溜出门去。

  可,那都是从前了。

  叶淮的父亲叶锐被皇帝以谋逆大罪废黜了太子之位后,母亲自然也不能再被人称一声太子妃娘娘,赵有德以夫人称呼倒也没错。

  但是,叶淮听着很不习惯。

  垂眸瞧着院墙边的一株桃树,叶淮面上带上了黯淡。

  “公子……”

  叶淮不过九岁之龄,年前才大病过一场,赵有德顿觉失言,后悔不迭,生怕叶淮想起旧事再惹出病来,忙想劝说几句,忽听叶淮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身边伺候的一应人等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的,可如今就只剩下公公一个人了。”

  对于皇帝而言,即便是人证物证俱在的谋逆大罪,他依然是不舍得杀亲儿子,事情查明后,皇帝下旨将废太子及其妻妾儿女幽禁在了京郊别庄。

  但东宫、詹事府及其太子麾下的其他人,皇帝却不会留情,流放杀头,没有谁能逃过皇帝的雷霆处罚。东宫伺候的下人更是首当其冲,几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淮身边伺候的所有人,除了赵有德得以保全一条性命,剩下的全部都被皇帝处死了。

  赵有德含泪道:“老奴是又受了昭懿皇后的恩泽庇佑。”

  昭懿皇后是皇帝元后,废太子的亲生母亲,已薨逝多年,昭懿皇后在世时就很得皇帝爱重,即便离世多年,皇帝的思念之情不但从来不少,反而愈加深厚。

  因此,昭懿皇后的娘家儿女孙辈以及和她有关的其他一切人等,难免会被皇帝另眼相看几分。

  当年叶淮出生后,重病在身的昭懿皇后喜不自胜,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太监赵有德给了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叶淮的母亲,使他好生伺候太子妃,后来太子妃又将赵有德给了叶淮贴身使唤。

  念在昭懿皇后往日的情分上,皇帝便对赵有德网开了一面,查清他与废太子谋逆一事的确无关后,就将伤痕累累的赵有德送回了叶淮身边。养了三个月,赵有德才得以再次过来伺候叶淮。

  叶淮出神道:“何止是你……”

  昭懿皇后薨逝时叶淮还太小,他并不记得皇祖母的模样,但从小皇帝便总是说他的样貌既不与母亲相似,更不肖似父亲或者皇祖父,而是像他的皇祖母,已故的昭懿皇后。

  叶淮从前很少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皇帝念叨昭懿皇后的次数实在太多,然而此次叶淮能够有别于其他庶出兄弟姐妹,没有和父亲一道幽禁在京郊别庄中,而是能在姑母长宁公主府中安身,显然是托了这张脸的福。

  皇帝深切怀念已逝的昭懿皇后,对于相貌同昭懿皇后相似的叶淮,他也愿意高抬贵手,于是皇帝准许长宁公主无礼的请求,不仅许她抚养叶淮,还准她带着叶淮改嫁。

  赵有德抹抹眼睛,刚想说句话宽宽叶淮的心,一抬眼却见一道纤细身影正往这边走过来,他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道:“是殿下跟前的述菊姑娘。”

  叶淮眼神一动。

  今日用过早饭,长宁公主便入宫去见了皇帝。

  述菊走至叶淮跟前,恭敬的福身行礼后道:“公子,殿下请您过去。”

  ……

  叶淮到时,长宁公主的小女儿将将睡醒,正扯着细细的嗓子哭叫。

  长宁公主将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搂在怀里摇晃着,嘴里轻哼着一首童谣,面上温柔慈爱,让叶淮不由怔愣住片刻。

  自去年匆匆一别后,叶淮已近半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长宁公主瞧见了叶淮,便让奶娘将女儿抱下去喂奶。

  叶淮忙道:“不急,姑母先瞧简儿。”

  长宁公主仍将女儿交给奶娘,口中向叶淮问道:“没搅扰到你读书罢?”

  叶淮道:“没有,姑母有话尽管吩咐。”

  长宁公主说起话来慢声慢气的:“上午我入宫了一趟,陛下已经应允了我的请求,许我带着林家姑娘一同去扬州了。”

  废太子谋逆一案中,长宁公主的驸马,时任吏部侍郎、太子府詹事的齐梁被皇帝以假传圣旨的罪名处死,齐家上下皆被罪及,流放云南。

  皇帝震怒之下,下旨长宁公主与其和离,并在七天前的万寿节上重新为长宁公主赐婚。

  “姑母往后既是林家姑娘的嫡母,她自然该养在姑母膝下。”叶淮道,“有嫡母在,养在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旁人岂不是要小瞧姑母,姑母的面子往哪里搁?”

  长宁公主一笑,道:“正是这个理。”

  皇帝为长宁公主新择的夫君乃是林如海,他是皇帝亲点的探花,皇帝钦赐的巡盐御史,皇帝一等一的心腹。

  而林如海的女儿如今正养在她外祖母膝下,皇帝赐婚的隔日,长宁公主便派人往荣国公府去请过林家姑娘,但被贾家的老太君以林姑娘有病在身,怕过给公主,不便相见给拒绝了。

  长宁公主虽无罪,但她的胞兄一遭落入泥地,这辈子就只能在京郊别庄幽禁至死,她跟前又养着废太子的儿子,如今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真心与长宁公主相交的少之又少,宗室公主皇子们多是碍于皇帝赐婚的面子,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世家勋贵们,谁愿意上长宁公主府的门呢?贾家又向来不与废太子一派交好,如此所为,也在长宁公主的预料之中。

  但这与长宁公主的打算相悖,她要将林如海的女儿养在自己跟前,这样,长宁公主才能放心。

  于是,长宁公主哭哭啼啼的去找皇帝诉苦了。

  纵然种种证据表明长宁公主在她同胞兄长和丈夫都参与的谋逆案中清白无辜,但是,才被长子背叛的皇帝却很多疑,他不能完全对自己的女儿放心。

  所以,他将让自己疑心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绝对不会怀疑的心腹。

  真是个绝妙的安排。

  然而这种安排却又不免让皇帝在面对女儿时,很有些愧疚。

  也许他真的冤枉了女儿呢,这样怀疑女儿,将女儿草草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百年之后他怎么面对昭懿皇后?

  于是,纵然猜测长宁公主将林家姑娘带回扬州,不只是为了面子问题,而是另外有别的打算,皇帝还是不可避免的动了慈父心肠,应下了此事。

  毕竟,有林如海在,皇帝相信长宁公主即便另有打算,也绝对不会如愿的。

  至于林家姑娘会不会受继母的磋磨,在这场谋算中,林家姑娘会不会无辜受累,皇帝怎么会在意呢,那又不是他的女儿。

  想到前事,叶淮不由冷笑了一声,皇帝就是这么的冷血无情。

  对自己的儿子如此,对看重的臣子亦是。

  长宁公主倒是淡然,对于皇帝如此草率的赐婚,她似乎安之若素:“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曾是世袭的列侯,林如海却能以科举晋身,其人必然有所能为。淮儿,不管你如何怨怪于上,却万万不可迁怒到他身上,以至因小失大。”

  叶淮收敛起眉目间的一切情绪,低眉道:“我明白。林如海如今是皇帝的人不假,焉知往后他还会是皇帝的人?”

  “没错。”长宁公主赞赏的点头,“淮儿,你是要成大事的,容人之量,礼贤下士,这些不必我教你,你父亲从前是如何做的,你该学着他,这才是好的。”

  叶淮郑重点头:“请姑母放心。”

  长宁公主抬手摸摸叶淮的头,万般怜惜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叶淮生来尊贵,父亲是国之储君,母亲出身毅国公府,金尊玉贵的长大,为人向来骄矜。如今一朝从云端跌落,于尚且年少的他来说,可谓是刻骨铭心之痛。

  叶淮到底年纪小些,听了姑母这话,鼻尖一酸,片刻后摇摇头,道:“父亲母亲才是受苦了。”他瞧一瞧长宁公主的神色,又道,“姑母更受苦了。”

  长宁公主微怔,旋即轻轻垂首,半晌,眼角微红着低声道:“逝者已矣,咱们活着的人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叶淮郑重点头,眼神坚定:“请姑母放心,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长宁公主抬起头来,欣慰道:“离京的日子,陛下也给定下了。”

  叶淮问道:“是何时?”

  长宁公主道:“三月二十。没多少日子了……”

  叶淮心领神会的接口:“姑母该派人往荣国府去了。”

  长宁公主轻笑道:“倒也不必这样急。”

  叶淮想了想,笑道:“姑母所言极是,的确不必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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