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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帘随风摆动,发出碎玉般的声响,屋内有一个金兽焚炉,正向外弥散香味,氤氲着薄薄的雾气。而娘亲身处薄雾之中,高高在上的连样子都看不分明,明明是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沉声说:“娘亲,女儿想问您两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娘亲横卧在美人榻上,一手懒懒地支着颐,一手按着太阳穴,春榕恭敬地站在她身侧,正轻轻地替她扇扇子,那团扇上的花纹是一朵绝艳的水红色牡丹,富贵逼人,我装作无意地瞥过目光,不去看它。

  “三姨娘最终可是您杀的?”

  “她对那死儿子执念太深,我不过是让他们母子俩在阴间早日团聚,也算是一件功德。”

  “我被关到柴房后,那把火可是您放的?”

  “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要怪就怪你爹偏心,若是他那时就将那对贱人赶走,她还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娘亲的声音很是轻蔑,似乎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成功地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成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真正赢家。看吧,这就是我的娘亲——仁善柔弱的娘亲!我只是觉得讽刺,无数的吐槽神句溢到嘴边就快爆炸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以前我总觉得,娘亲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干净的女人,即使所有人都是黑心黑肺,娘亲也不会有害人的念头,没想到,我竟是错了,还错的这样离谱。人心,永远是看不透的东西。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生病,我整个人晕晕沉沉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大夫来看说这孩子不行了,要是再烧下去,非烧傻了不可。只有娘亲,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在佛堂里虔诚地跪着替我诵经祈福,也许那个时候,娘亲是真信佛的吧。

  可是现在呢?我长长地叹息一声,娘亲,你还有自己为之坚持的信仰吗?

  恐怕没有了吧。

  ……

  我敛了神色,淡淡道:“您就不怕被爹爹发现,您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我深吸一口气,手已在袖子中默默地捏成了拳。

  岂料。

  娘亲一愣,竟然笑出声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捂着肚子几近癫狂,好像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话。

  “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的女儿,你怎么会这么单纯的?”娘亲笑出了眼泪,用手绢擦了擦,“爱情值几斤几两,嗯?袅袅,你告诉我。”

  “……”

  “你爹爹这一生有很多女人,他甚至对每一个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爱情。从嫁给他的那天起我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他的唯一。所以他娶了另外的女人,我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既然他不爱我,那我这辈子也不会爱上他。”

  娘亲坐起身来,斜靠在美人榻上,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袅袅,如果你这辈子想过得有点意义,我建议你去追求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而不是在这小小的兵部尚书府内一叶障目,被所谓的可怜的爱情给缚住了手脚。”

  “敢问娘亲觉得,什么才是有意思的东西?难道两条人命的代价还不够吗?”我呼吸紊乱,只觉得内心奔腾,排山倒海一般——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娘亲,到底是她变了,还是我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娘亲眼眸微眯,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突然,她眸光一冷,将茶盏向前用力地一掷,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青瓷茶盏更是摔得粉碎。

  “黄淑兰算个什么东西?她不过是青楼的一个艺妓,以为来到尚书府就麻雀变凤凰了吗?而我,是当今皇后的亲姊妹,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没有这层身份,袅袅,你觉得自己还能平安地在尚书府生活的这么衣食无忧吗?”

  我哑然失笑,是啊,娘亲说的对啊,有理有据,我能怎么反驳?

  很多时候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馈赠给我的一切,而不能自己选择什么。别人叫我是某某的女儿,某某未过门的妻子,而不是我,在我看来,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其实说真的,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爹是正二品兵部尚书,我娘是正三品诰命夫人,可是有句话说的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罢了,这个金丝鸟笼再好,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座华丽的监狱。

  不知怎的,我极想和娘亲顶嘴,嗤嗤一笑道:“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还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娘亲冷哼了一声,用手绢擦了擦手指,也许是常年没有干粗活的缘故,娘亲的手指白皙细腻,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我在尚书府里隐忍了这些年,就是知道,老天爷有时候是瞎的呢,世间这么多事,纷纷扰扰,他怎么会有力气去辨明忠奸善恶,惩恶扬善更是笑话,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要是不对自己狠一点,别人将会对你更狠。”她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捏紧,握成了拳,“人生如棋,要么忍,要么残忍。”

  那手绢被她绞的褶皱不堪,“哗”的一声,撕成了两半,连带着那一株活色生香的墨兰,就这样,碎的连渣滓都不剩。

  ***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屋子,只觉得脑中纷乱如麻。天边的云脚压得很低,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雨,让人有些说不出的害怕,天边滑过一痕鸟雀,片刻便没了影子,也不知道飞向何方。

  谁想正巧碰见了爹爹,他穿着端正的朝服,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目不斜视地往芳雪院去了。自从三姨娘死后,爹爹就像失了心神,也没心思管我了,就算知道我偷偷溜出府去玩也是不闻不问。

  我知道爹爹从小就不喜欢我,可是也用不着把我当成空气吧?都说女儿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对他来说,我连小裤衩都不如。

  我突然想起娘亲的话,心里不胜悲凉,无聊地用脚踢着石子,来到了湖边。湖水依依,泛着潋滟的波光,偶尔有一两条金鱼不安分的跳出湖面,又一头扎了进去。我坐在石头上,托着腮,思绪纷乱。

  最让人郁闷的是,春榕竟然是娘亲的亲信,那我在尚书府还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难道真的要嫁到皇宫去吗?一连串的问号搅得我头皮发麻,一想到朱厚祯那张花花公子的纨绔脸,我就心里不爽。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球已经快十五年的时光。十五年前,我驾驶太空飞船出了事故,灵魂穿越到了刚出生的婴儿魏袅袅的身体里。奇怪的是,在我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前某段记忆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我是来自异时空的穿越者。

  在尚书府里,我的身体很不好,内心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十岁那年是我人生里最彷徨灰暗的一段日子,是春榕,整天陪着我说话,对我嘘寒问暖,不离不弃,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可惜,即使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也不能再信任她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古人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简直是胡编乱造,我现在的心态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屁滚尿流”啊。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飞快地转头,却见武六七手上拿着一个面具,放在脸前,正摇头晃脑的。这是一个京剧的脸谱,花花绿绿的,像戏曲里的大奸臣。

  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大喝一声,“小六子!”

  他被我吓了一跳,我趁势抓住他的腕部,反手一推,便将面具抢到了手上,只见他趔趄了几步,差点摔了一跤,那样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我哈哈一笑,及时地拉住了他,奇怪的是,他的手很凉,根本就不像常人。那手形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常年累月的粗活让这双好看的手变得粗粝不堪,如莹润晶亮的明珠蒙了尘。

  他赶忙挣脱了我的束缚,将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让我看,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六子,”我轻唤他的名字,眸子却暗了几分,话锋一转,“你知道三姨娘埋在哪里吗?”

  他似是不懂我为什么要问这个,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一打听便知。

  云绮山坐落在金陵城的东面,常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只是游人甚少,格外的清净。我有些疑惑,三姨娘那么强势厉害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埋在这里,依我看,她应该埋在繁华的秦淮河畔,整天对着胭脂缭乱,灯红柳绿,那该多热闹,也不枉她活着的时候那么风光。

  可是府里的人说,三姨娘一进门的时候就和爹爹说,若是她哪一日死了,便要埋在云绮山的山顶上,因为那里有她最牵挂的东西。三姨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逝者已矣,知道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

  我很少出来爬山,爬到了一半便气喘吁吁,没了力气。小六子抓着我的手腕,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步伐格外平稳,也许是他这些年粗活累活做多了,力气也大了许多,但是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和他比?

  我从地上摘起一株狗尾巴草,大着舌头悻悻地说:“武六七,再爬我就要腻(累)瘫了!”

  他步伐一滞,抓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要背吗?”

  我嘟了嘟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又指指我自己,“你说……你要背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掀起下摆,半蹲着矮了一截。

  我干笑了两声,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便磨了磨手掌,灵活地跳上了他的背。奇怪的是,他的背很温暖,竟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可是嘴上却说不出来。

  其实说实话,小六子若不是脸上有刀疤,不会说话,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的。他个子又高,又能干,对吃住也不挑剔,有一次被三姨娘责罚,大冬天的竟然就在羊圈里面呆了一夜,第二天照常起来干活。三姨娘总是看不惯小六子,动不动就罚他,甚至还想赶走他,原因只有一个——他的脸太吓人。

  哎,这个看脸的世界……

  我曾经近距离地看过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上挑,幽深沉静,眼角有一小颗痣。只是脸上刀疤太多,有几处还像被烙铁烙上了痕迹,完全失了原本的形状,我从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毁容的,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愿与人提及的伤心事吧,被毁容已经够悲惨了,当时他一定很疼吧,我又何必在他伤口上撒盐呢?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的眼皮竟然越来越沉,瞌睡虫来了真是赶也赶不走,我用两只手指头捏着上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小六子还在走路,我要是睡了就太不讲义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捏着鼻子,朝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他没有反应,只是耳根处红了一截,像初升的小太阳。我觉得没劲,又用狗尾巴草悄悄地挠了挠他的耳朵,他微微偏过头去,只是嘴唇动了动。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武六七会说话该有多好啊,那我就可以天天在他耳边唠嗑了,不过现在也挺好,我这么话唠,一般人肯定受不了,如果武六七会说话,那他就不会耐烦听我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了。

  快晌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山顶上还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妇人穿一身沉香色长袍,头发规规整整地束起了挽髻,插一只保守的翠玉簪,正怔怔地站在三姨娘的墓前,不知在干什么。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丫鬟,连随行的仆人都没有,我真不知道,一向缠绵病榻的她是怎么爬上山的。

  准确来说,这是位故人。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上一次相见还是去年十五赏月的时候。看得出来,她又瘦了一些,其实她从来就瘦的可怜,简直皮包骨似的。

  “四姨娘,您来这里干什么呀?”我从小六子的背上跳了下来,用两只手圈在嘴巴前,远远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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