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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极乐宴,梦醒话黄粱。

  可宴里却没有丝竹声贯耳,只有婕妤秋半晚手中的那把破旧琵琶,在恣意悠扬。

  陈香扇望着眼前如痴如醉的一切,唏嘘不已。这时的她,或许不懂。但经年后,等她再从头望过时终会发现,这场短暂而又璀璨的盛宴,如是她们一生的写照。

  “大家。”

  琵琶声止,秋半晚倏忽回望。陈香扇未来得及作答,身后冯,李二人便急忙朝座上人躬身问道:“贵妃娘娘福安,秋婕妤福安。”

  “贵妃娘娘。”陈香扇趁势相和。

  袁慧烛雍容自得坐在帘后,在她们的声声问候中,斟满了酒。而后,信手捻起。她垂眸看着杯中荡漾的波光,淡淡道:“我交代过今夜尔等皆同,身份不再有别。我瞧,也只有琴娜记着。”

  袁慧烛不怒自威,弄得冯照春、李吉秧面面相觑。

  她二人自知身份低微,又怎能与德兰部落远嫁而来的公主并论?

  琴娜见状终是想起松开陈香扇的袖口,出言替二人解围:“冯才人和李宝林素来胆小。习惯给娘娘请安,也是敬重。娘娘,就别吓唬她们。您瞧——我将大家给您带来了。”

  琴娜将话题岔去,顺势拍了拍冯、李二人示意其寻处坐下。

  等她们坐稳了,琴娜才又转眸望向陈香扇开口道:“娘娘,刚才在两全殿,大家可是答应了帮咱们送信呢~”

  “多谢。”袁慧烛坐在黯淡的帷幔下沉声道谢。

  陈香扇无言去看。

  她察觉到这场看似热闹的盛宴,实则落尽了一地悲凉。可她看透,却没说透,只颔首应了声:“娘娘客气。”

  “瞧瞧!都这时候了,咱们能不能别丧着脸?”琴娜出言缓和,转头便拎起今天特意换上的节日盛装向秋半晚行去,“半晚,你可记得我以前教你的草原上的曲子?快弹来听听——”

  秋半晚于雕花台上点头。她随手拨弦,琵琶婉转成音。

  琴娜闻声登台,带着草原的不羁跳起了舞。

  陈香扇默默坐下。

  擦拭罢污浊的掌心,她笑望殿中,琴娜好似永远没有烦恼;秋半晚的琵琶好似永远弹得那样好;冯照春、李吉秧好似永远谨小慎微;袁慧烛好似永远从容不迫。

  每个人都在用着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今夜的悲伤,甚至不曾有人提及。可为何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陈香扇此刻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香扇,过来。”忽然一声温和地呼唤,将陈香扇从愧惧的边缘拉回。她凝眸望去,飘忽的光影若即若离搭在袁慧烛的手背。

  陈香扇起了身。走到她身边,又重新坐下。

  陈香扇不知说些什么,好在眼前人先开了口:“我想……你一定在奇怪?城门将破,我们不好好待在各自的寝宫等死,亦或是接受编排。却偏要聚在这梦粱殿里故作快活……”

  袁慧烛直言不讳,陈香扇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就一定要那样?”袁慧烛双眼微眯,将殿中灯火汇聚,宛若看透了城外战火般,哽咽道:“来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走的时候,还要听天由命?殿上天子不俯尘,缘何苛求我们痛苦到最后?”

  “当真不公…”袁慧烛不甘地睁眼,尚有几分醉意在喉,可说出的话却是真真又切切。

  陈香扇听罢,想起连城殿前的仲长奚闻,坚定地应了声:“我明白。”

  秋半晚的琵琶似是没能拂去袁慧烛心中的悲伤。她当着陈香扇的面,又是三两杯酒下了腹。陈香扇不忍拉开她持杯的手。索性,也为自己斟满,同她一起被烈酒穿了喉。

  待到陈香扇“面红耳赤”抬起头,袁慧烛不觉发笑。

  她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

  -

  “琴娜!说好等我。你怎么自己就先——大家!”殿外有人姗姗来迟,陈香扇循声回眸时正与其,四目相对。

  “琥珀词。”陈香扇顶着两颊红晕浅浅笑道。

  谁成想,琥珀词疾步近前俯身便捧起她的手掌,两只如林间野鹿般的眸子也紧紧盯着她。陈香扇见势向后撤去。琥珀词却一脸认真地开了口:“我在敦煌郡的月落酒肆存了一坛葡萄酒。那是过路的贵人赏给我的,我一直很珍贵。”

  “可惜,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取走。大家去时记得取来饮掉。”

  “听说西域的葡萄酒,极美。”

  琥珀词说的云淡风轻。陈香扇却在她的眼中,望见大漠孤烟,望见月牙泉起了波澜。

  “大家不说话,我就当您应了。”琥珀词许是不愿将余下的生命都交给悲怆,便慌着拉陈香扇起身,“行了——咱们去跳舞,已被琴娜抢了先。我这舞姬的风头,可不能再被她抢了去。”

  “娘娘,您也一起!”

  琥珀词热情相邀,袁慧烛从座上缓缓动身,可陈香扇瞧着却犯了难。

  “我…不会跳舞。”

  袁慧烛闻言绕开桌案,牵起陈香扇的另一只手,莞尔道了声:“莫怕,随我来。”陈香扇就这么半推半就,与二人登台而去。琴娜见状赶忙招呼冯、李二人同来。

  一时间,梦粱殿中的凄迷消散。

  琴娜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在部落。人们高兴时,会围着篝火跳舞。不若就让大家做我们的篝火——”

  “好啊。”“好啊!”

  篝火,希望。

  琴娜的提议,一呼百应。

  “什么?”陈香扇不明所以。待她回过神,就已被她们围绕。

  秋半晚手中琵琶未歇,辽远壮阔的草原,在她的音律中乍现。陈香扇看到浩瀚星河高悬,看到远处万马奔腾而过。她浸在这无边的美梦中,拿着琥珀词抛来的手鼓,轻轻哼起了旧时的歌谣。

  她们笑着,跳着。跳着,笑着。

  倏忽一瞬,陈香扇从梦中醒来,她望着一张张宛若瑰宝的美人面划过眼前,偷将动容与心疼,都藏进了盈盈的笑意里。

  再回想起三年灰暗时光中,这些闪闪发光的人。陈香扇竟再不觉荒废。

  可惜,光阴苦短。

  这场欢愉终是被殿门外那三声沉重的叩门声打断。

  “各位娘娘,时候不早。奴来接陈大家——”董畅和隔着殿门高声呼唤,众人闻讯停了下来。

  此刻。殿内殿外,一样的寂。

  陈香扇站在她们当中,将手鼓递回给琥珀词。她不再敢去看其他人的眼睛,只好望向镇静如常的袁慧烛,沉声说道:“我该走了…”

  “更深露重,一路小心。”袁慧烛读得出陈香扇眼中愁绪,笑着为她让路。

  陈香扇走下雕花台,走过她们如炬的目光。直至停在冰冷的殿门前,才幽幽道了声:“诸位,珍重。”可殿内却是一片死寂。她们惋惜陈香扇的离开,更不愿承认死亡的临近,便再无人作答。

  陈香扇跨了门。

  门外,董畅和瞥见雕花台上一个个落寞的身影,随即拱手而拜。

  他守了这皇城一十三年,见过多少人来了又走,又见过多少香魂悲惨命丧。哪知寡恩薄义的他,到了这般,竟也生了慈悲心肠。

  待到缓缓起身,董畅和凝望殿中,更于心下不平。

  我的天子啊,您亏欠的…着实太多。

  陈香扇离开梦粱殿,董畅和追随而去。他们从灯火浓浓,走到双目漆漆。光与夜的分明,灯与影的别离,将陈香扇就此推向了彼岸。

  “其实——”

  忽然,一个有力的声音从身后发出。陈香扇回眸望见她们奔赴而来,齐齐立在了殿前。

  灯影中,她们倾国倾城,她们芳华绝代。

  可这些世人冠以她们的形容,将在今夜被全部舍弃。她们甚比两全殿中的陆坛明,更加勇毅。

  “从踏进宫门的那刻起,我们就没想过活着离开。今夜,纵使帝王无能,我们也会坚定地陪着太沧一同退场。而香扇——你不一样,你本就不属于这里。离去吧,外头才是你的天地。”

  “家书的事,就拜托了。”

  袁慧烛的话掷地有声,众人同她附和。

  “大家,拜托。”“大家,有劳。”

  “大家,万事珍重。”

  陈香扇回身站在黑暗的边缘,痴痴相望。

  当下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将是枉然。于是,她将双手紧握,冲着眼前这片光明躬身拜去。这一拜抵得过千百声珍重,却抵不过万缕的愁。但于她们而言,已是最好的慰藉。

  陈香扇挺身直立,她看着晚风卷起她们的裙纱,看着她们在殿前不舍地挥手。

  想来,若非董畅和提醒,陈香扇应是永远无法狠心离去。所以,这场道别没有声泪俱下,只剩无言转身,与背负着她们的希望,奔赴天地。

  陈香扇步履匆匆,转角而过。没想到却被人拦住去路,可那人甚是古怪,惶然将书信塞进她怀,转头便扬长而去。

  子夜黯淡,董畅和没有慌乱。他转手接过小黄门手中的灯盏,照在了陈香扇身上。

  陈香扇就着昏暗的烛火仔细看去,那信封上寥寥几字,令她再熟悉不过。

  “蓬莱陈锦容亲启。”

  陈香扇抬了头,她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轻念了声:“栗水棠。”

  董畅和收回灯盏,不觉冷笑。他望着陈香扇手中的信说道:“栗氏做了那样的事,竟还敢给殿下写信,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那…这封信,大家要帮她送去吗?”

  “送。但看或不看,就交由收信之人自己定夺。”陈香扇说罢将信递给身旁的小黄门,小黄门又将信收进了行囊。

  长风再起,细碎的雨跟着无休止地落了地。

  陈香扇猛然抬眼。却刚好被小黄门撑过发顶的纸伞,遮挡住了仰视苍穹的目光……

  万事就绪,两全殿的那方漏壶子时将近了。

  陆坛明此刻就站在数百张画像前,静静地倾听时间流逝。对于身后几乎破碎殆尽的山河,他仍是无动于衷。他只当自己是王朝中的过客,如仲长奚闻一样无奈坠入命运的长河。

  宫门转动的声响,划破夜空。

  站在门下,陈香扇与自由只差一步之遥,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待到转身平静地接过行囊,董畅和同她道了别:“送您到这儿,奴的使命已全部完成。”

  陈香扇闻言接过小黄门递来的纸伞,颔首应了声:“告辞。”

  董畅和的心绪,不曾被灾祸打乱。

  他坦然立在原地目送陈香扇离开。卫兵在她踏出宫城后,又推起了门。董畅和看着广袤天地在朱门中,渐渐变成一条窄窄的线,忽而高呼:“太沧不灭,它会一直在大家身后。此程山高水长,生死未卜。”

  “大家,慢行——”

  一道宫门,隔了两世身。

  陈香扇撑伞回望,身后却只剩下一道紧闭着,甚至连光都透不出的门。

  董畅和的话落进苍茫,得不到回响。

  无言悲嗟,陈香扇至此立誓。她会带着她们最初的梦,与最后的家书,去到她们各自的故乡,替她们好好走完这条路。

  哪知,风雨里再回身。

  陈香扇恍惚间,竟瞧见那个曾让她言不由衷的爱人越然,满目猩红,踏过烽烟毅然走来。

  她瞧得真切,他的刃上带着血。

  两相顾看。陈香扇冥冥中,又想起了咸阳、大婚、以及那场雨。所以…这把九万里是为斩她而来?恩怨情仇难断,她与越然还真是相互亏欠。

  于是乎,陈香扇将纸伞收却,陪眼前人一起站在了雨中。

  她愿意接受他的刀剑,接受他的愤怒,却始终执拗地不愿开口说上一句问候的话。

  可当再凝眸时,她却只听…

  他久别后漠然一句:“夫人,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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