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流水的夏天,铁打的罗大佑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说
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么
但是要想想到底你要他们怎么做
眼睛睁一只 嘴巴呼一呼
耳朵遮一遮 皆大欢喜也
大家都知之 大家都在乎
袖手旁观者 你我 是也
——罗大佑《之乎者也》
2019年3月23日,晚九点。双尸案发后第五天。
任继霞下了火车,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了站台。
十几年了,南山车站也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两幢低矮的灰色小楼,几排简陋的等候椅,两边一人多高的售货柜台,以及神色委顿,大包小包地挤在一处的乘客。
这座始建于58年大炼钢铁时期的新兴城市,仅有短短六十多年的历史,是新中国建立后以工业建设为纲的国策缩影,也成为国家在采矿、炼钢等“高消耗、高排放、高污染”的粗放型老工业发展中的一个历史样本。
这座四线小城市占地面积虽不大,贪污被抓的市长却不比别的地方少。大案要案的破案率也奇高,且大都是市区,而非在郊区农村发生见血的大案。也许是因为这里常年阴雨绵绵的气候,又或者是因为这里的人。
在同省W市的人们眼里,南山当地人普遍有些“不思进取”。他们躺在旧日计划经济的功劳簿上,不会创业挣钱,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文化底蕴。
他们在浑浑噩噩中堆积着戾气,连小孩都跟老一辈人学的爱打架、爱动手、怕吃苦。但凡有点脑筋的,早就跑到邻省的大城市发展去了。
此刻,任继霞却从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回到了南山。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字——钱。因为黄文斌前几天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同意借给她三十万,条件是她必须回来一趟,当面交给她。
挂了电话,她握住手机,愣了好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她过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在长沙和人合伙顶了家火锅店,交完店铺租金,兜里就只剩下几个钢镚在响了。
她把能想到的人都问了个遍。给黄文斌打电话,本来只是万不得已,碰碰运气。他当时也没立即答应借给她,只说考虑几天。她还以为他是敷衍,没想到他真会同意。
她和黄文斌认识二十多年,结婚十年。他俩是同乡。他比她大八岁。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别人的老婆。老公在五中总务处上班,是个不大不小的副主任。
那时她才三十出头,人长得俏,别说五中食堂,在整个五中职工家属里,她的相貌和风姿也算出挑的。可是家里的男人那方面不大行。结婚五年,不但一上床就不得劲儿,连个孩子也没弄出来。
黄文斌当时也是已婚,开了个自己的水电安装公司,有次承包了五中食堂的水电活,就和她认识了。他出手大方,又很会来事儿,几顿饭一吃,就把她哄上了床。
巧的是,一年后,黄文斌的老婆就出意外死了。办丧事那天,仪式还没结束,他就跑出来,钻进他停在殡仪馆附近的车里,急不可耐地搂着任继霞干上了。
纸包不住火,任继霞老公很快也知道了,把她揍了个半死,又和她离了婚,一个人去了长沙。她鼻青脸肿地跑来找黄文斌,后者也没说什么,几天后拉着她去民政局扯了个证。
婚后,黄文斌对她还算不错,不赌不嫖,挣的钱也舍得交给她。只是他有个八岁的儿子,平时不大爱说话。黄文斌在家的时候,他对她这个继母还算说得过去,只要黄文斌一不在跟前,态度马上就变了。
不但不理不睬,有一次还在厨房故意撞到暖水瓶,害她差点被开水烫伤。她也试过几次,给这小子买点东西,还带他去游乐园玩。可是人家东西是收了,游乐园也去了,转过脸对她还是爱答不理。
时间长了,她心里憋闷,又搭上了五中旁边小公园的一个绿化工。其实,她之前婚内出轨的就不只黄文斌一个,还有一个就是这个绿化工。
绿化工丧偶,带个丫头过。人老实,胆子也小,他们一个礼拜才见一次面。就这样,绿化工不仅绿了那座小公园的花花草草,也绿了黄文斌的脑门,并且一绿就是十年。
一晃到了08年,黄文斌终于发现了。于是,任继霞又被老公揍了一顿,离了婚。只是这一次,她没再去找奸夫,而是去长沙找到了前夫。
这些年,那个男人一直都没再娶,时不时地还给她打个电话嘘寒问暖。
只是生活总是喜欢捉弄太想过好日子的人。男人当年气她和黄文斌好,一时冲动辞了职,也去做生意。可他并不是做生意的料。几年折腾下来,把自己那点家底早就祸祸完了不说,还欠了一**债。
任继霞这次也留了个心眼,没跟他复婚,只是住在一起,搭伙过日子,钱也是各花各的。如果说三十岁到四十岁的那十年,她的生命关键词只是“男人”的话,那四十到五十岁的这十年,她只认得一个字——钱。
她是觉醒版的潘金莲。十年中,她炒过股票,每天风雨无阻地坚持买十块钱彩票,抠抠搜搜地过日子。开了两次小饭店,一次快递驿站,一次水果店。虽然也没挣到什么大钱,不过总算把前夫欠的债还了大半。
五十岁生日一过,她又和人合伙顶了现在这家火锅店。她知道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人,除了那一点点退休金,无儿无女的晚年生活就指着这次翻身了。
无论如何,这次来南山,她都不能空手而归。就算黄文斌记恨当年她背着他偷人,要她给他下跪认错,她也无所谓。
“大姐,打车吗?”等她走出出站口,一个出租车司机看向她,笑嘻嘻地问。
听见久违的南山话,她却并不觉得亲切,皱着眉摆了摆手,看了眼手机。黄文斌在电话里说,会安排人来接她,接她的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科鲁兹,车牌号码尾数是二二六。
她环视了一圈车站外的小广场,除了挤在一起,等着接客的七八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外,路边只停着两三辆私家车。都不是蓝色科鲁兹。
不会不来了吧。她耐着性子又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见到一辆科鲁兹的影子。她只好给黄文斌打电话。打了两遍,都是占线。
算了,还是先去找家经济连锁酒店住下来再说吧。来之前,她就在网上搜索过,万一黄文斌不来接自己,就去附近没多远的沐青开个房间。
她打开高德地图,拉着行李箱,按照导航仪的指示,出了广场往左拐。已是晚上九点半了。早春的晚上,越往前走,街上的人越少。
拐过一个岔路口,进入一条小路,人行道上只长长地移动着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的身影。没事,往前再拐个路口就到了。她握紧行李箱拉手,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她听见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回过头,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马路上刷地开过去一辆车,复又寂静下来。十几年没回来,忘了南山这地儿不是夏天的话,过了晚上九点半,路上几乎就没什么人了。早知道刚才不省这点打车钱了。现在就是想打车,也拦不到了。
她一咬牙,转过身还是闷头向前。这次没再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很快,又拐过一个路口,她远远望见沐青酒店闪烁的广告霓虹灯箱。
她加快脚步向酒店大门口走去,没想到停在右手便道上的一辆黑色尼桑却忽地打开车门,一个黑色披肩直长发的女人从驾驶室里走下来,径直走向她:“你好,你是任继霞吗?”
“是啊。你是……”她打量女人。五官清秀,身材偏瘦,看穿着和气质,却不像秘书或者助理。
“哦,黄总让我来这里等您。”
“他不是应该在车站接我的吗?”她略带愕然地瞟了眼尼桑,车不对,车牌尾数三个八,也并不是说好的二二六。何况,他刚才没接我电话,并不知道我会来这里住酒店。
她正要摆手离开,却见女人对着她举起左手,晃了晃。
不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似有一双白色翅膀飞过,身边的一切也都随着那抹白色,向后迅疾退去……
黄文斌从野百合出来,看了一眼腕上的天铭表,才发现都十点了。他急匆匆地走到停车场,钻进车里。发动车子的时候,衬衫的袖口无意中刮过右手边的储物盒。操,他懊恼地爆了一句粗口。
都怪那臭小子。今天是前妻任继霞回南山的日子。臭小子本来满口答应会去车站接人,让他在野百合等着就行。结果他在包厢里等到九点四十五,等得他都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才打来电话,说什么临时有点事,去不了车站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他一边开车一边直犯嘀咕。那天接到任继霞开口和他借钱的电话,他觉得心里不知什么地方立刻松动了一下。虽然十多年前,她让自己戴了绿帽,可是一想到她那软绵绵的身子和床上的骚劲儿,下面马上硬了起来。
都这个岁数了,连他自己也觉得邪门。论脸蛋、论身材,任继霞都比不上他的第一个老婆钟芸。可是钟芸从来不主动,只知道静静地躺在他下面。任继霞这个辣货完全不一样。她的**旺盛,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都能让他尽性,而且经常一天要好几次。所以,那次任继霞鼻青脸肿地跑来找他,他顾不上多想,就娶了她。
可是他忘了,能让自己放肆的女人,当然也能找别的男人放肆。他知道她和郑友全的事儿后,也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但是和她离婚以后,他也没再娶,一是怕惹得儿子黄臻又不高兴,二是再没有女人能像任继霞那样勾住他了。
而且,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女人还是有瘾。所以,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头脑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她压在车里,好好再干一场。不管是为了报复还是发泄。他在电话里用三十万勾她回来一趟,今天出门前又在包里备了点药,想着晚上和她在包厢单独吃饭,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哄她喝下去,事后再录一些小视频用来威胁她,让她定期来南山幽会。
不过,要是她的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他也可以拍拍**走人。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人没接到,却在包厢里睡着了。
开到步行街附近等红灯时,他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给任继霞,都没人接。放下电话,红灯也变绿了。他点了一下油门,正想往前开,忽然注意到车后的一辆白色马自达有点不对劲。
从野百合出来没多远,这车好像就跟在他的车后头,开了十几公里了,怎么还跟着。他透过后视镜,望了一眼驾驶位上的男人。虽然看不清五官,但能看出是个长脸的瘦高个,岁数好像和自己差不多。
他忽然想起来,最近自己接到过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在他喂了一声以后就挂了。自己不会是被抢劫绑票的人盯上了吧。
他有些紧张了。开过十字路口,他开始加速,只是白色马自达也跟着他提速。连绕了两个路口,他也没甩掉。心一横,在下一个路口拐进左边的一条小巷。这次,马自达擦着他的车**开过去了,没来得及拐进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两道刺目的汽车大灯亮得睁不开眼睛。几乎只隔了几秒钟的时间,车前身就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左侧后车窗砰地一声被人用锤子砸裂,一只手打碎玻璃伸了进来。
郑昕把车停在院子里,下了车。院子挺大,角落里还栽了几棵疏竹、摆着两三尊古拙的小石像,收拾得不僧不道的。院子正中间有个回字形的小水池。水池中央砌起一个岛形地台,上面种了一棵银杏树。此时,半轮明月正挂在树梢上。
一个男人站在银杏树下的阴影里,唯有右半边脸被月光照亮了。
“在里面?”男人开口问。
郑昕点点头,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根烟,侧着头点着了:“人我带到了,钱呢?”
“急什么,先告诉我谁还在盯着她?”
“不行,先转钱。”
男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让步了,掏出手机低头转账。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郑昕瞄了一眼,面上露出得色:“石海龙,以前跟白烁他爸混的。”
男人哼了一声:“早知道了,三月初他就跑回南山了。”
“他和高晟见过几次。看样子要找人家麻烦。”郑昕露齿微笑,“咱们要不要再添把火?”
“别他妈自作主张。”男人立即说,语气有点冲。
“知道了。”郑昕拖腔拉调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不知道你是哪边儿的。”
男人不理她,想了一会儿又说:“找人带话给石海龙,就说我能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