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我早早到了船上,等那个如琢如磨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少爷请。」他贴身小厮掀帘扶他而入,而后恭谨地候在了船舱之外,船公撑蒿,船只悠悠荡入了江中。
「姑娘久等了。」他嗅到满舱浓郁的青梅酒香,知我等了许久。
船行烟花之下,江畔歌楼清倌的琴音婉转而来,随着船舶一同起起伏伏。
「我很乐意等你。」江风漾进船舱,我单手撑脸,细眉一挑,带着些许醉意看他。
「姑娘喜欢兰花?」他饮下我递给他的酒,无头无尾地忽然一问。
兰花?我一怔,心猛地一跳,突然明了,「没有,我家行商,常年贩花,京中富贵人家尤爱兰花,所以家中兰花颇多。」
「原是如此,」他温和地放下酒杯,「多谢姑娘相邀游江,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
我稍稍坐远了些,可风拂过我的发间,衣袖,领口,淡淡云兰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浮动在船舱之中,「我名花奴,不知公子何名?」
他双目低垂,风吹船灯,他眉间的灯影倏然一晃,「在下月臣。」
我自然不信他叫月臣,就像他可能也并未相信我叫作花奴,只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去打探谁。我们相谈甚欢彼此投契,时不时相约一同共赏京都风物。
他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愿意去看。
「因为有你在,我多数时间都是在听。」他见我一边采摘竹叶,一边疑惑他是否真的失明时,于翠竹茂林之中悠然道。
「你莫不是嫌我聒噪?」我同他淡去了初时的生疏,言谈随意,此时便佯装恼火质问他。
「怎会,」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竹叶包,声音依旧轻缓淡然,「耳福大饱,幸甚至哉。」
「那今日我不多说,」我已经摘满了三大包竹叶,做茶和制香都足够了,便和他信步竹林中,身后跟着他那个小厮,「就由你说说看,初次见我那一日,怎么知道我是位姑娘?」
「那日兰叶河畔寻我,便是为了探究这件事?」他抱着三大包竹叶,由着我牵着他的衣袖一角为他引路。
「我说过今日我不多说的。」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抗议,他怎么把事事看得那般明白,我想要迂回地耍个小聪明都做不来。
「因为你身上的熏香。」他乖乖地接受了我的抗议,老老实实地给我解惑,「那是女子用的熏香。」
我想起泛舟春江的那夜,只是因为我寝室中名贵的云兰花开三日,我无意中染了些许的花香,他便能从满舱的酒香中察觉出那一缕特别的清幽,更何况常年佩戴在身的香囊,燃在床头的熏香,即使是换了衣衫,他自然也能轻易从我身上捕捉出丝丝缕缕来。
可是,这不对。
那香是我母妃所调,也是我母妃惯用的,我从小闻着那清清淡淡的香气长大,不管是宫中的娘娘,还是宫外的女子,甚至是街头的胭脂铺里,我都从未见到过一款同样的熏香,他是怎么会知道,那是女子用的香?
「既然女子所用,公子怎知?」我站定,审视着他清俊面容,他年纪和我相仿,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母妃呢,未曾见过我的母妃,又怎么可能识得这香呢,「莫非公子有熟识的姑娘曾用过这香?」
「不,不曾。」他感受出我话意微变,虽然态度依旧从容,可是语气莫名郑重起来,「我少时久居抚平关,毗邻睢国,城中常有睢国商贩往来,而睢国女子身上惯染此香。」
「不知花奴姑娘,如何制得此香?」他见我久久不语,温言问道。
我依旧木然地立着,却觉得日光晃眼天地眩晕。我想起母妃总是独自一人望月垂泪,想起她哼唱的小曲儿连嬷嬷都不会,想起从未见过的母妃亲族。
原来父皇当年北上亲征,带回来的是个敌国的姑娘。
原来我母妃想要逃离的不仅仅是这座巍巍皇城,她念念不忘的也从不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来自他国,最后客死异乡。